我在台南念成大時,去看廟時會多看一點柱上的對聯,門上的匾額,甚至廟埕旁石碑的刻文……的字,和少數幾個可以一起談一起練王羲之蘭亭序、懷素自敘帖的同學在那裡大言不慚地批評:書法而言那個碑寫得還好那個門聯寫得差……,那是念建築系時和朋友去鹿港、淡水等古城去看古蹟時年少輕狂的跋扈與虛榮。

虛榮(壹)

我在紐約MOMA/PS1當代美術館的駐館創作時遇到過一個韓國藝術家,在開放參觀她工作室時,她展的作品就是邀請所有的各國來賓,看著她從書法帖摹寫的四個巴掌大的字,也用毛筆在宣紙上照樣寫下來,然後將那些歪歪斜斜而他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大字」,一大張一大張貼在她的工作室牆上,橫寫於長幅白紙的四個黑字在白牆如此貼法……我不好意思跟她說,像極了靈堂的輓聯。

那一天她也邀我過去寫,我問了之後才發現,她雖然學了一點中文,但也不知道那四個字是什麼意思,「我只是覺得好看!」她不在意地說……。

我告訴她那是魏碑裡最有名的張猛龍碑裡頭的字,而且那「守張府君」是上頭碑文標題名「魏魯郡太/守張府君/清頌之碑」切開個別三行四個字的中間一行,她取的這四個字單行讀的話是文意不通的。

而且,更糟的是,這碑我練過,所以那些別人寫不出來的有刀法的筆劃我可以寫得很精準很熟練,「我是這裡頭唯一知道這是什麼字什麼體什麼意思的人,那你希望我怎麼寫呢?」她一點也不在意我的自以為是的半開玩笑式的挑釁,卻從容笑著回答:「那,假裝你不認識這四個字地寫啊!」

突然……,我愣住了好久,也因此而想起了「到底『書法』是什麼呢?」這個更根本的問題。

虛榮(貳)

書法是什麼?對我而言。

書法是小學年年代表全班參加五項全能比賽年年得獎的竊竊自喜的虛榮。

書法是年年過年時不用跟別的小孩去幫大人辛苦掃地擦窗戶而只是假斯文趴在桌上慢慢寫春聯的虛榮。

書法是從小跟鄰居去學被鹿港老師傅教被寄作品到日本得了書道會優選金銀銅牌賞幾十張獎狀而至今仍殘存式的虛榮。

書法是初中高中大學寫信給女孩比較考究比較體面的迂迴而很容易引她們注目的虛榮。

書法是當年還沒有INTERNET時自助旅行在歐洲火車上拿自來水毛筆出來寫明信片而引起鄰座外國人的好奇詢問的虛榮。

但這些過去的虛榮,一如許多當年和我一樣迷過書法的人,都不免已是殘念了。

虛榮(參)

一個紐約專門代理中國藝術畫廊的老闆參觀我在美術館的駐館創作的工作室時,跟我說他有很多收藏家客戶雖然不懂中文,但有的是文化素養很高的企業家、醫生、律師,或甚至哥倫比亞大學教授。

他指著我牆上寫得有大有小有字很多字很少但都很混亂很不規整的諸多張宣紙上的書法說:「這種亂的還比清秀清楚的字容易賣,你的書法很好,他們一定很喜歡,愈抽象愈不規矩他們愈喜歡……。」

虛榮(肆)

我因此想到我那很混亂很不規整的字是怎麼來的。

十多年前去洛陽去看龍門石窟時,才發現小時候我自己選練的「牛橛造像記」已是「龍門廿品」中的最拙最怪最不規整的一個碑,也太自以為是了。

因為,到龍門石窟才發現有成千上百的窟也有成千上百的造像記的碑,上頭的更多品的魏碑字卻更拙更怪更殘破到往住不易辨識……,但對我而言,卻竟比「龍門廿品」甚至比那些隋唐名帖更有力更生猛更感動我。

雖然在我離開前也跟著去買了一張「牛橛造像記」的原碑拓本懷自己的舊一下,但卻從此對書法的字、碑的……卻有了更多更不同的較拙較破較不規整的怪視野與怪想像。

虛榮(伍)

後來,我練爨寶子碑爨龍顏碑介於隸書楷書與魏碑的過渡的怪。練天發神讖碑介於篆與魏碑過渡的怪。練鄭板橋的六合體介於隸篆楷書過渡的怪。

我練更多過渡更冷僻的帖的怪,想寫出無古無今無來歷的字,想找出不同的書法出口……。

更在某些台灣中南部空地廢棄牆上寫著的斗大的「徵粗工」「越南新娘」半塗鴉半書寫的字旁徘徊不去。想著某些民間書法式的毫不在乎也毫無章法的「寫大字」到底可不可能是書法的出口……。

虛榮(陸)

但我在當兵時被一個那基地部隊中最大的指揮官找去為他寫書法時,卻是寫著最規矩的楷書,而且是規矩地最嫡系的顏真卿的字。

那是他從少將升中將的謝函,甪來回大概一百多封各方寫的道賀的信,而且是寫在用很考究的信封和印有他名字的宣紙用箋上。寫來的賀函也大都是用毛筆,也大都是將軍或各府各部會甚至總統府的高官。

那時的我才比較知道書法是什麼意思,在什麼樣的時候,跟什麼樣的人,用什麼樣的字,才算得體而講究。

虛榮(柒)

更早的當年,在為虔誠拜拜的母親生病時發願用毛筆抄經時,我不免在想:會因為我臨法帖臨得更像更好更傳神地得體而講究而得到更多的庇佑更多的福報嗎?

虛榮(捌)

甚至,那時我找到有些書法用品店裡有「心經的宣紙描紅本」更誇張,每一個毛筆字都要寫在一朵浮印的紅色蓮花圖樣上,整本的封面上頭寫著:「寫字得道」。

虛榮(玖)

我在台南念成大時,去看廟時會多看一點柱上的對聯,門上的匾額,甚至廟埕旁石碑的刻文……的字,和少數幾個可以一起談一起練王羲之蘭亭序、懷素自敘帖的同學在那裡大言不慚地批評:書法而言那個碑寫得還好那個門聯寫得差……,那是念建築系時和朋友去鹿港、淡水等古城去看古蹟時年少輕狂的跋扈與虛榮。

那時的勤練過各種名帖而虛榮的我們大概可以寫出任何看到的毛筆字,更何況是硬筆字,所以我可以偽造任何別人的簽名,後來我在一些擅寫毛筆的人或朋友身上也找到雷同的惡習,包括蘇東坡。

虛榮(拾)

但其實二十多年前大多的也在場看廟看我學老師簽名胡亂的其他尋常大學同學是不知道我們在高興什麼或嘲弄什麼的,而且也更是二十年後現在我教的大學學生所不知道的,他們有些連國小國中書法課都快沒了,高中週記也不用毛筆寫了……。甚至在很小很小就用電腦就上網就用MSN就也不再用筆寫字,更不用說毛筆字。

虛榮(拾壹)

有一個學生安慰我說,現在為美術設計用的電腦字体,不只是一般的華康類的楷、行、隸書,也還有更進階的大多名帖名書法家的集字而成的書法軟體,一篇文章的標題字可以用顏真卿的字也可以指定是麻姑仙壇記的字或爭座位稿……甚至,你可以輸入你的幾個基礎筆劃,到字庫,電腦就可以幫你整理出你自己的書法字體。

「但,那是書法嗎?」我心裡暗暗想著。

虛榮(拾貳)

我又想起在紐約的另一件關於書法的事,有一個美國藝術家看到我在工作室每天寫毛筆又理光頭,就跟我說一個她去日本禪院學靜坐的遭遇,她說裡頭最老的和尚要求每天所有寺內的僧侶要坐在一個大禪堂裡寫很大的毛筆字,並以他們寫出來的字來指導他們的修練,嚴格到近乎嚴厲。

練的不是「書法」,而是「修行」。

虛榮(拾參)

我告訴那個美國藝術家我想到一個以前聽過的另一個大陸藝術家的作品,他在河邊每天用毛筆蘸河水在石頭上寫日記,寫完但乾了就不見了……。

如此一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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