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臺靜農老師緩緩起身以雙手抱著魯迅的陶瓷塑像,步履莊重而沉穩,像《儀禮》中的祀典,一步步走向二十五號的宿舍……

溫州街一帶聽說在日據時期是台北帝國大學的教授宿舍區,旁有竹林與果樹,戰後這些宿舍就移給台灣大學,竹林與果園也成為住家。如今走在十八巷、二十二巷的宿舍區,只留有極少數早年的日式黑瓦平房,靜謐蓊綠的庭院,薜荔蔓生的紅牆,給後人些許思古幽情。

1988年我第一次到溫州街十八巷宿舍區,是林文月老師帶我到「龍坡丈室」拜訪臺靜農先生。當時臺先生要出版他的一本論文集,希望找位研究生校對,我是林文月老師的導生,又剛上博士班,林老師就推薦了我。第一次進到臺老師家,看層層的書櫥堆滿書籍,壁間掛有沈尹默先生的字,張大千先生的畫,橫樑上並有大風堂匾額「龍坡丈室」,空間雖不大,卻是古樸而雅致的書房。臺靜農先生聽完林老師對我的介紹,就以爽朗的笑聲說︰「好,好。」

此後一個多月我就常到臺老師家。臺老師常在書房看書,偶爾會問我讀書的情況,大部分時間話不多,是很能聽人說話的「靜者」。他的書法海內外聞名,自己卻毫不吝惜,有一次在整理書房時,整理出他數年前寫的書稿,是用宣紙書寫,字跡蒼勁有力,他竟將整疊交給我,要讓我帶回家,我知道那極為珍貴,請他只在其中挑一幅落款題字送我。臺老師寬宏的胸襟、豁達的性格,讓人印象深刻。他當台大中文系主任多年,崇尚自由思想,對台大學風有相當大的影響。

記得有一次臺老師要我送書稿給郎靜山先生,郎先生是近代攝影界的大師,我景仰已久,他住溫州街的公寓,步行不遠,我帶書稿親手交給郎先生。有趣的是,他門前堆放酒瓶數百,高幾及腰,當我興奮的要離開時,大衣卻勾到一支酒瓶,半堆酒瓶跟著滑落下來,我只得趕緊收拾殘局,每憶此事,總覺汗顏。

1989年台大有意將溫州街十八巷的老宿舍改建,臺老師必須從六號搬到二十五號,住了四十多年的家,當然不捨。前幾天我就先到臺老師家協助整理,搬家當天,我又邀了幾位學弟,臺先生坐在書房藤椅上安排,林文月老師仔細照看,張亨、彭毅老師與中文系助教也來幫忙。當大家陸續把東西搬過去後,我看到臺靜農老師緩緩起身以雙手抱著魯迅的陶瓷塑像,步履莊重而沉穩,像《儀禮》中的祀典,一步步走向二十五號的宿舍,那是一種極慎重的態度,一種精神儀式,是不能假手他人的,當我回家後還感受到這股神聖而隆重的氣氛。

近幾年我回到台大,總喜歡到溫州街旁唐山書店地下室選購新詩集,這一帶是靠台大校門口的段落,也是書店、小吃店林立的地方。可是我心中想念的溫州街,卻是要往前走,走入那給我神聖感懷的十八巷六號──已消失在歷史中的臺老師的家。

http://www.udn.com/2007/1/9/NEWS/READING/X5/368001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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