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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有許許多多小鎮。絕大部分美國人喜歡住在小鎮裡,他們是美國選民的大多數,他們的子女組成美國軍隊的主體。每一個小鎮常常有自己代代相傳的文化。這些文化不是紐約文化,不是芝加哥文化,也不是洛杉磯文化,是美國的文化。這種文化不是一種狹隘的競爭,不是一種深淵的知識,也不是一種無止境的野心,而是一種自得其樂地寬厚,滿足和洋洋得意,外加一些山野村民式的浪漫。其實,大部分不上電視、報紙的普通美國人都是這麼生活的……

美國的小鎮文化代表著美國的文化,至少,代表著很大一部分美國的文化。下面,我來介紹美國的小鎮文化。我要說的這個小鎮叫「水碼頭鎮」,是我居住的小鎮。這裡有深遠的歷史和獨特的鄉村文化。這個小鎮裡的政治,文化和教育構成了和美國大城市迥然不同的風格。這樣的小鎮是美國無數小鎮中的一個,這個小鎮裡的人和事都是普通美國人的故事,可以算是風土人情,也可以算是人文歷史。我覺得認識美國文化,恐怕應該從認識這些普通美國人開始。而我因為認識了他們,又產生了一些對我們自己文化的思考。寸有所長,尺有所短,在這些小鎮文化裡生活的經歷其實是很有趣。如果說,這裡有不同的文化的衝突,那衝突也是緩和的,雖然,常常又是很深刻的。

研究美國的小鎮文化,可以看到一些根植於不同文化中的人類共同性和差異性。

水碼頭的「父母官」

水碼頭(Waterford)是一個很小的鎮子,在賓西法尼亞州的西北角,離伊列湖不遠。伊列湖是五大湖中最不老實的一個,一年裡能有小半年不停地製造出大雪和冰凍來。伊列湖沿岸被稱作是「冰雪皮帶」,水碼頭就是伊列湖劃出的那條「冰雪皮帶」上的一只小鎖扣。大雪一下,「小鎖扣」就看不見了。這個「小鎖扣」是那麼小,小得只有一個紅綠燈孤伶伶地立在大雪裡,一會兒睜開紅眼,一會兒睜開綠眼,百無聊賴地看守著全鎮惟一的一條小短街。

可是,如果誰想把「水碼頭鎮」從美國的版圖上忽略掉,恐怕美國的歷史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水碼頭是一段歷史的起點,並且,在300多年後,還一直保持著那個起點的原貌。水碼頭的人不喜歡變化,不喜歡革新。水碼頭的人珍惜他們曾經擁有過的,並且還一直保持著的歷史。

水碼頭議政庭的議員們堅決不同意在他們這條惟一的短街上開麥當勞快餐店或任何超級市場,連便利商店都不准開。多少年了,開快餐店的提議來一次被否定一次。水碼頭有一家結實古樸的紅磚餐館,叫「鷹飯店」。「鷹飯店」方方正正,賣上好的三紋魚和奶酪甜點,每到週一關門。水碼頭的人請客,婚宴都到「鷹飯店」。有「鷹飯店」就夠了,讓「鷹飯店」和麥當勞競爭,在水碼頭人看來是出賣傳統文化。

「鷹飯店」的右邊是一溜古玩、當鋪、藥房之類的小店;左邊則是水碼頭全鎮的精華所在:一個綠色的牌子,和一尊華盛頓塑像。那綠色的牌子上寫著:

1753年12月,喬治‧華盛頓帶著維吉利亞州長[英屬]給法國士兵的通知來到這裡,通知法國人他們正踏進英國的領地。據記載,華盛頓完成了他的第一次公開任務。

這就是我為什麼說如果誰把水碼頭忽略掉,美國的歷史恐怕就不一樣了的原因。水碼頭是華盛頓走向公眾的第一個台階,雖然1753年他還不代表美國,那時美國還是英國的殖民地。他到水碼頭來,是代表英國與當時駐在在附近的法國人周旋的,據說,他在「鷹飯店」裡吃過飯。

水碼頭的人把這華盛頓的第一個「台階」年年打掃的乾乾淨淨,不讓年代的風塵沾染了歷史。每年春天,雪化了以後,水碼頭鎮的「父母官」們就會下令抬出一尊土砲,立在「鷹飯店」的馬路對面,讓男人們穿上300年前的英軍制服,學著華盛頓當年的情景在短街上走來走去,巡邏。小孩子們就跟在後面挺著肚子,提腿,揮胳膊,學他們父親的樣子。等他們長大了,也要做這樣的事情的。雖然每年特意到水碼頭來回憶這段歷史的人大概不會超過三個,可水碼頭的人活著的是他們自己的歷史,不是給人看的歷史。他們自信而固執,有沒有外人來參與,對他們不重要。

水碼頭有一個大湖,至今依然用的是法文名字,叫羅苞芙湖。湖很美,像個安靜的大姑娘。冬天的時候,「大姑娘」變成了「冰美人」,無數只灰色的加拿大大雁就停在冰美人的銀色大氅上過冬。「冰美人」的腰際飄著一條漂亮的「裙帶」,那「裙帶」就是「法國小溪」,不少水碼頭的居民沿溪而居。天一暖和,法國小溪就像一根浪漫的柳條,被春風吹拂著發了起來。綠色的水在人們的眼皮地下變寬,變亮,變得嫵媚宜人。這時候,水碼頭人的心也就會跟著春水綠了,跳得像水面上停不安穩的蜻蜓,就想「茲溜,茲溜」亂竄。於是水碼頭鎮每年第一次聽政會就在這時候召開了。主持聽政會的人是水碼頭鎮區議員,他們是水碼頭居民的「父母官」。

我去過兩次聽政會。聽政會又長又乏味,五個議員耐耐心心地坐在台上,聽水碼頭的人抱怨著家裡長短,柴米油鹽。我第一次去聽政會是因為好奇,會上討論住在法國小溪邊上的魚(Mr.Fish)律師開車撞壞自家小樓的事情。魚律師是鎮上最有錢的人,他的妻子是個漂亮的護士,聖誕節的時候,他們家的房子總是水碼頭掛彩燈最多的,紅紅綠綠,像藏在森林裡的童話木屋。但是,那年冬天下雪的時候,魚律師摔傷了腿,不能走路,他的護士妻子就跑到他家另一棟尚未完全竣工的小木樓裡,和一個幫他們蓋新房子的木匠相好了。那木匠年輕,健壯,和護士在新房子的二樓會面。魚律師腿沒好,不能走路,就開了車緊追而去。聽見他們在新房子的樓上談笑,氣得怒髮衝冠,又爬不了樓梯,就把車倒出來,又開得飛快,狠狠地向新房子撞過去,房子的一面牆倒了。從此,護士妻子就再沒跟魚律師回家。

聽政議員決定,要魚律師限期把被他毀壞的新房子修好或撤除。因為那倒塌的房子影響了歷史小鎮的容貌。至於魚律師妻子的離家出走,屬於私事。不在「父母官」的管轄之內。魚律師自己找律師解決。

我第二次去聽政會,是陪山東某一小城市的市長訪問團去的。市長團想看看新鮮。那次聽政會是討論垃圾車幾點拖垃圾最合適,和某段小路上挖開的下水道幾日完工。議員們仔仔細細地聽,還當場就用計算器算來算去。山東市長團的一行人聽得哈欠連天,沒聽完就站起來走了。出了市政廳,中國來的市長感觸頗深地說:「這裡的父母官盡抓小事。」言下之意他是要抓大事的。等到我告訴他,這裡的議員多是做義工,沒有什麼薪水的。比如說,我以前的同事寇根教授,教了30幾年書,退休了,就競選當了議員,整天比教書的時候還忙,一年大概只有700美元的薪水。中國市長團的人感慨起來,說:「那他們也太認真了。」

小鎮的人是很認真,因為他們過的是自己的日子。他們過的日子像我們老莊設計的「小國寡民」,他們的「父母官」卻又很像我們儒家的清官,「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要說「以民為本」,小鎮文化可真是「以民為本」的文化。我常想:如果陽光能從兩棵山核桃樹之間退回去,退到三千年前,我們老莊提出的「無為而治」;我們孔孟設想的「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大概就是這樣一種太平之道吧。

水碼頭鎮可算是美國文化的第一步,從這一步走到今天才走了三百多年。等走到三千年後再看吧!

水碼頭的農民們

住在水碼頭鎮裡的居民多半是農民,而住在鎮轄區的居民,基本上全是農民。農民們種玉米、土豆和毛豆,還養一些馬。這一帶雨水充足,種什麼都長得水靈。雖然有了電視、電腦,農民的生活方式依然是農民式的。男人們大聲說話,女人們穿鄉裡鄉氣的花褂子。他們只關心收成和兒女結婚,不關心政治,在一定意義上,水碼頭的農民和中國農民有許多相似之處。水碼頭的農民大致分成三個宗派。

第一派是艾密詩人(Amish)。艾密詩人是極端的自然主義,他們不喜歡現代科學和任何現代科學帶來的方便。他們電話不打,電燈不用,汽車不坐,以蓋房子,做木工、種田,做甜點心維生(鷹飯店的甜點心就是他們做的)。他們人數不多,但想了解他們的生活細節,基本不可能。他們的圈子是打不進去的,他們只和艾密詩人來往,連孩子都不上公立學校,而上艾密詩人自己的學校。所以,我對他們的了解只限於看著他們的孩子穿著黑衣服,戴著寬沿小帽,坐著馬車去上學。

第二類農民是主流,他們是基督徒,整日高高興興,週末去教堂。自己的小庭院收拾得整整齊齊,親戚朋友都住在500哩之內,常就一起到「吧」裡喝啤酒,一喝就喝到半夜。他們很開放,願意跟所有人交朋友,參加很多公眾活動。比如說拍賣會、賽馬、逛跳蚤市場、送子女參軍等等。美國電影裡看到的農民多是這一類,所以,他們的故事也不用我多講。

水碼頭農民中最有趣的是第三類。這類農民和中國農民最相似,他們的人數遠比艾密詩人多,但又不屬於主流的基督教。他們是「耶和華見證人」教派,不過「聖誕節」和其他一些基督教派的節日。與美國頻繁的節假日相比,他們一年只慶祝兩個節日:結婚週年紀念日和四月的某個星期四。他們多半文化不高,卻信仰篤真。他們紀律嚴明,團結一致,互稱「兄弟」、「姊妹」。很像中國的「太平天國」。他們雖然沒有太平天國的「聖庫」,但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是他們的基本道德原則。他們的一個兄弟買了一棟其大無比的房子,他高高興興地告訴我:「有了這麼大的房子,兄弟姊妹們就都可以來快活分享了。」果然,以後一有聚會,大家就都跑到他家去。

這派農民也不喜歡科學,譬如說,他們堅信出了車禍不能輸血,但又不像艾密詩人那麼極端,把所有的非艾密詩人拒之門外。他們喜歡新兄弟姊妹的加入,孩子也可以上公立學校,但有不少依然是在家跟著父母上家庭學校。因為他們比較開放,使我深入了解了一些他們內部的文化生活細節。

三年前,有一個叫老馬(化名)的中年人租了我的房子住。老馬來到水碼頭,是因為看中了水碼頭出去的美女季妮。季妮的漂亮是那種簡單的漂亮:眼睛藍,藍得像眼睛;鼻子直,直得像鼻子;嘴巴紅,紅得像嘴巴,頭髮長,長得像頭髮。漂亮還需要什麼?有季妮的簡單就什麼都有了。老馬從伊列城追到水碼頭。據老馬說:他來水碼頭,是等待季妮的父母的允婚,只要他們一同意,老馬就立刻和季妮結婚。

季妮的家在法國小溪下游,那裡是個河灣,終年有加拿大大雁在小溪裡停著。老馬一進季妮家的院子,就看見季妮的爸爸媽媽和季妮的七個弟妹都在家門口熱情洋溢地等著他呢。季妮媽媽見他來了,就下廚房燒飯。老馬以準女婿的身分,捲起袖子幫忙。幫著幫著,老馬就取代了季妮媽媽。因為季妮媽媽只會做沙拉和通心面。那玩藝哪吃得下去?老馬大勺一揮,又加了炒雞丁和土豆燒牛肉。季妮一大家子,十來個人吃得紅光滿面,肚皮滾圓。老馬在季妮家的地位就這麼輕而易舉地確立了。

但是,老馬很快發現了季妮家的一些問題,一是,季妮全家老小都不跟季妮爸爸講話。季妮爸爸長得高大彪悍,季妮的所有漂亮似乎都是從她爸爸那裡繼承下來的。季妮爸爸只是悶頭幹活,晚上喂馬,早上掃雪,上午修車,下午收拾播種機。只是不說話,也沒人理他,像是季妮家的下等人。二是,季妮還有個大姊,據說比季妮還漂亮,可是,如果某一個不懂事的小弟妹提起她的名字,家裡立刻有人跳起來捂住那個小傢伙的嘴。

老馬到了水碼頭沒幾天,季妮媽媽就對老馬說:「我們都是耶和華見證人教派的。晚上我們得到聖經學習組去學習,週末我們還要去教會。我們都很喜歡你,但是耶和華見證人只能和耶和華見證人結婚。你先去參加我們的學習和教會活動,等你也成了耶和華見證人,季妮就可以和你結婚了。」

老馬對宗教不感興趣,但是為了愛情,老馬跟著季妮一家去了學習小組。學習小組在另一戶農民家辦,老馬一進去,大家都對他很熱情,叫他「新兄弟」。小組裡的人都是附近的農民,紅臉膛,大嗓門,互相也稱兄弟。開始學習了,小孩子帶頭發言,談耶和華怎樣幫助他們戰勝撒旦。撒旦就是邪惡,邪惡就是撒謊、貪吃、想玩電玩。學習組裡的長老叫基姆,也發言,長老基姆對未來充滿信心,告訴大家耶和華在三年內就要來了。耶和華一來就世界大同,不但核武器、戰爭沒有了,貧富也沒有了,連車禍也沒有了。不過,只有成了耶和華見證人的信徒才能得救,過天下太平的日子。

老馬第一天學習回來,就告訴我他的感想:這學習小組就像他當初在中國農村插隊的時候,到了冬閒,村裡農民擠在一起談大同世界,太平天國一樣。不同的只是這裡的農民手裡拿著聖經,中國的農民手裡拿著旱煙袋。老馬說他也在學習小組發了言,他問那長老基姆:「怎麼就能連車禍也沒了。」長老基姆說:「到那時候,就沒汽車了。出門有個大風管道,你想到哪裡,只要一想,風就把你吹到哪裡。」我一聽,只覺得好笑,說:「這一點到挺像老莊夢裡的列禦寇乘風而行。」

老馬還告訴我:學習小組裡的人個個都發了言,只有季妮的爸爸一言不發坐在角落,沒人理他。到了學習組散會,老馬實在忍不住了。他故意和季妮爸爸走在一起,悄悄地問:「這裡的人怎麼啦?怎麼對您這樣。」季妮爸爸小心緊張地左右看看,然後小聲對老馬說:「你不要跟我講話。我的資格被暫停一年。再過兩個月,等我恢復了資格,就能跟你講話了。」這對老馬是個新鮮事。美國的農民也搞「留黨察看一年?」於是,老馬又問:「您怎麼啦?為什麼要取消您的資格?「季妮爸爸快快地說:「我原是教會裡的長老,可我犯錯誤了。我到佛羅里達幫助我們的兄弟蓋房子的時候,和我們的一個姊妹睡了。」

這個細節,倒使我想起小時候在中國農村看到的鬥爭會,中國農民一鬥爭,也都是鬥到這類男女問題上的不軌行為。農民愛家,整人往往都從整生活作風問題開始,中外一樣。只是我們總以為美國人個性開放,不僅異性戀,連同性戀也在要求合法權益。但是,住在無數個像水碼頭這種小鎮裡的美國人,卻依然非常傳統地生活著。

老馬在我的房子裡住了兩個月,小組學習和教會活動他一次不敢缺,心裡只想趕快能把季妮娶了就走。季妮爸爸依然天天過著不被當人看的日子,哪個兄弟家房子漏雨,馬桶不通,車子拋錨,都是季妮爸爸趕著過去幫助。用耶和華見證人的術語說,這叫「斷了團體關係」(dis-fellowship)。我和老馬則把這種懲罰翻譯成中文裡的 「勞動改造」。季妮的美人大姊依然杳無音訊,連名字都像是毒藥,誰也不准提。據我和老馬分析,她一定是犯了比她爸爸更大的錯誤,被「永遠開除出黨」了。

兩個月後,季妮約了老馬到伊列湖邊散步。季妮問老馬這兩個月過的好嗎?老馬說:「好,好,每天和耶和華的天國越來越近。」季妮就靠在老馬的肩頭笑。老馬頭一側親了她一口。季妮突然收住笑,從包包裡往外掏東西,先掏出些口紅胭脂之類塞在老馬手上,然後,從包裡掏出了耶和華見證人用的聖經和幾本傳福音的雜誌,狠狠地扔進伊列湖裡,說:「我恨透了這些玩藝。都是假的!」

老馬太高興了,他跳起來抱著季妮說:「啊,寶貝,我就等著你這句話呀!我們趕快離開這裡,結婚去。你們那個學習組裡都幹的什麼事呀?﹗不是讓我想起共產黨,就是讓我想起文化大革命。」

季妮卻哭了:「老馬呀,這是學習組要我給你的最後一次考驗。你失敗了呀。你要是跳進伊列湖,搶救起那些聖經福音,我們下週就可以結婚了。我爸爸剛解放就已經在準備給我們蓋房子了,現在完了。」說完就哭著跑了。

原來,季妮的美人大姊就是因為沒有和耶和華見證人結婚,被他們從家裡趕了出去的。季妮不能承擔與她大姊同樣的命運,於是,老馬的戀愛就這麼莫明其妙地結束了。

老馬回來後,傷心了一回。只好收拾行李回伊列城。他一邊收拾,一邊不停地說:「我被『農民的狡猾』耍了。」我看他情緒低落,就和他一起分析他戀愛失敗的原因。我說我倒不覺得他的失敗僅僅是因為他沒有信耶和華見證人造成,老馬碰到的是一個現代人和農民生活方式以及農民思維方式的衝突。農民和土地相連,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是散漫的,也是有局限的,他們喜歡用情感卻不喜歡用理性。農民的夢可以天真幼稚,農民的行為可以很偏激,但農民的狡猾卻是真正的狡猾。耶和華見證人的很多做法和共產黨很相似,那是因為共產黨就是一個農民黨。天下的農民都玩一個把戲,這是因為天下農民都用相似的方式生活著。老馬對共產黨搞的那一套很了解,所以,看著這裡農民干相似的事情,怎麼也是不能真心接受的。老馬為了美人裝了一陣子,可被人家一考驗就露了餡,這也是必然。

但令人深思的是:美國的民主讓這個國家五花八門,無奇不有。水碼頭的三個宗派,多少年來都在這個鎮區相安無事地生活著,雖然他們的信仰、生活方式不同,可從沒見過他們有械鬥,或爭霸權。就算他們在自己的教派裡教規森嚴,但任何一個宗派都沒有對外專權的條件。而不專權,又是各類宗派得以平等共存的前提。這樣,他們反而能在水碼頭創造出了一種「和而不同」的小鎮平靜。這就是說,無論宗派,黨團持多麼不同的信仰和見解,只要沒有一黨一派的專權,人民就可以心平氣和地生活下去。

看來,華盛頓從水碼頭走出去,然後創立的民主制度在這裡是行之有效的。

水碼頭的小孩子

水碼頭的小孩子大多會釣魚。水碼頭一帶湖多水多,當然魚也多。水碼頭一帶的魚多得讓人不能想像。老馬租了我的房子住的時候,有一次長老基姆釣了一天魚後,來我家找他。長老基姆把一根連魚餌都沒上的魚杆兒忘在流過後院的法國小溪裡了。第二天,他再來取魚杆的時候,居然夜裡就有一條魚兒自動上了鉤,被他連魚杆一起帶走了。這使我相信了中國遠古傳下的那個「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典故。水碼頭的魚不僅多,還大,能像5歲小孩子來麼大。所以,對水碼頭的孩子來說,釣魚是體育運動。釣到了,不一定能拉得上來。拉上來的魚如果小於6英吋,水碼頭的鎮法規定得一律放回去。

水碼頭孩子玩的第二種體育運動是滑雪。水碼頭附近有一個滑雪場,叫「華茲堡滑雪場」。這個滑雪場是一個瑞典籍的老太太開的,老太太90多歲,依然很漂亮。滑雪場的大餐廳裡,貼著她年輕時,在二次大戰中在聯軍裡當護士的照片。金髮碧眼,漂亮非凡。她給那些去滑雪的孩子們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講著她自己的故事:她在歐洲戰場上愛上了一個美國兵,然後結了婚。這個美國兵帶她回美國,告訴她,他的家住在「華茲堡」。聽到「堡」字,年輕的護士就想到了歐洲的那些大城市,比如說愛丁堡、彼得堡。她興致勃勃跟著丈夫回「華茲堡」,火車開到了一片荒山,丈夫叫她下車,說到站了。她下了車後,問丈夫:「華茲堡還有多遠?」丈夫說:「這就是華茲堡。」漂亮護士當時大哭一場,說:「美國人真會騙人。荒山也可以叫做『堡』。」哭過以後就住下來,再也沒有離開。他們什麼都沒有,只有荒山和雪。於是他們就給水碼頭的孩子開了這所滑雪場,而他們的故事就在水碼頭的孩子們中間流傳下來。差不多每個水碼頭的孩子都看過漂亮女護士當年登在戰報上的照片,和女護士的丈夫的五枚勳章。女護士的丈夫在60歲的時候死了,這個滑雪場就由女護士一個人開著。她是孩子們的奶奶,二次大戰對水碼頭的孩子們來說,跟「星球大戰」差不多遙遠,而他們的漂亮奶奶則和他們很親很近。

水碼頭的孩子們當然要上學。和美國其他地方一樣,對孩子們來說,體育第一,上學第二。「上學第二」並不代表水碼頭的學校不好。水碼頭附近有兩所中學,都是公立的。一所叫「羅苞芙中學」,另一個叫「麥坎總校」。「麥坎總校」長年列為美國貧困區一百所優秀公立學校之一,上過「麥坎總校」的孩子不會大聲喧譁,吃飯儀態端莊,個個都做社區服務。據說,「麥坎總校」是德國人的後裔辦的,紀律嚴明。上課的時候,小孩子頭倒在桌子上,要減分;紙掉在地上,要減分;鈕扣扣錯了,要減分;在走道上跑,要減分;到停車場走錯了門,要減分。特別注重的是社區服務,穿上牛仔褲去幫助體弱農民割馬草,到老人院護理老人,陪殘疾兒童遊戲,五花八門。不做社區服務,成績再好,也不能上到好大學。學校生活,上課下課,只是孩子們生活中的一個部分,不是全部。水碼頭的孩子們很自信。「麥坎總校」的學生會主席瑪瑞安(寇根議員的女兒)對我說過:「我們不說自己是天使,但是我們比大城市的孩子負責任。」

水碼頭的孩子們也談戀愛。水碼頭沒有電影院和劇場,經過附近幾個小鎮議員們的討論商議,成人們決定把附近小鎮裡的一個廢舊倉庫撥給這一帶的孩子們聚會娛樂。小孩子得了那塊寶地,高興無比,一到週末就在那裡忙進忙出。門口有小孩子把守,大人從此不准進去,誰不知他們在裡面玩些什麼。反真音樂震天響,燈光一會兒紅,一會兒綠。男孩子,女孩子進進出出很自然,一群一對,個個兩小無猜的樣子。因為小鎮的商店一律不准賣酒,大人也都放心。水碼頭的學校做過測驗,問女孩子什麼樣的男人是她們最想嫁的?基本沒有女孩子選「百萬富翁」,卻有百分之九十的女孩選了「木匠,而這個木匠是你中學時的小甜心」。

水碼頭的孩子在這樣一種多樣的教育環境中長大。他們吃著肥魚,愛著參加過聯軍的護士奶奶,受著德國式的學校訓練,過著美國孩子的週末。他們憨厚寬容,沒有野心,也不喜競爭。有一個男孩子對我說:他在數學競賽中得了第一名,可另一個孩子得了第67名。所以那個孩子不高興。這個得第一名的男孩子說:「評委真的不聰敏。如果讓我當評委,我就設67個第一名。這樣67個孩子都高興。「這個聰敏的建議,倒還真像是老莊「實其腹,弱其志」的教育結果。在水碼頭這樣的小鎮裡,讓大家高興比讓大家拚出一個高低來更重要。

這樣,水碼頭的孩子長大了,還是水碼頭的人。由華盛頓開始的歷史還要由他們繼續保持著。他們並不著急趕著搶著往摩登社會裡擠,他們在歷史的原來位置上,過著大城市人做夢或渡假時才能返回去體驗一下的「田園生活」。

比較起水碼頭的小橋流水,淡泊寧靜,我時常懷疑:現代人是不是把日子過得太倉促了?我們有什麼必要將大把大把的日子飛快地從未來拽到今天,品嘗都來不及品嘗就統統扔給了歷史?看看水碼頭的人,拿著一段歷史,像咀嚼一根甘蔗,仔細品嘗了幾百年。他們比我們更懂歷史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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