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年,八十一歲,經過了七十年的等待,葉嘉瑩老師終於見到蒙古原鄉。曾經是那樣模糊那樣遙遠的故土,如今卻就在眼前就在腳下,是可以觸摸可以嗅聞可以雀躍可以奔跑可以歡呼可以落淚又可以一層層細細揭開一步步慢慢走近的大好河山啊!

餘年老去始能狂,一世飄零敢自傷。
已是故家平毀後,卻來萬里覓原鄉。

這是二○○五年九月,葉嘉瑩老師去內蒙古呼倫貝爾地區作首次的原鄉之旅時,所作的口占絕句十首中的一首。

這首詩後有一段加注:

我家本姓葉赫納蘭,先世原為蒙古土默特部,清初入關,曾祖父在咸、同間曾任佐領,祖父在光緒間任工部員外郎,在西單以西察院胡同原有祖居一所。在二○○二年的一份北京市規劃委員會的公文中,曾提出要加強保護四合院的工作,我家祖居原在被保護的名單內,但終被拆遷公司所拆毀。

被平毀的故家,是曾祖父購建的,葉老師的童年就在這幢美麗寬敞的四合院裡入學就讀。祖父是進士,門口有進士第之匾,門旁還有兩尊石獅。伯父是儒醫,把家中東房作為「脈房」(診所),在南房裡有許多藏書,由於葉老師的父親比較常在外地工作,所以,她幼時在伯父身邊受教的時間較多。

第一本課本是《論語》。但是,由於平日常聽伯父與父親大聲吟誦舊詩,母親與伯母則是低聲吟唱,兩種境界都讓她神往,所以,葉老師說,她雖是從國學學起,耳濡目染的則是詩詞。

她說:詩,不是用知識去學習的,而是用感覺去學習。用感覺去累積的詩詞,終生都不會忘記,是一種直覺的吸收與涵泳。

還有一種不能忘記的質素,就是血脈的來處。

她記得很清楚,那年,她已有十一、二歲了,伯父第一次鄭重向她說起蒙古原籍之事,伯父應該也是聽他的長輩這樣一代又一代再三囑咐再三叮嚀地說起的吧。

即使是在年節祭祖時,全家人都要跟從伯父先向東北方向三跪九叩首,然後再向西北方向三跪九叩首,一為遠祖,再為家墓(西北方是近代祖墳所在的方位。)

但是,那個時代兵荒馬亂,出了北京城就是盜賊、軍閥、日寇,最後再加上內戰,所以,雖然代代相傳相囑,不可忘記自己的來處,但是,百年之間,從曾祖父到祖父到伯父,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回去過。

二○○二年中,瀋陽的關傑先生為葉老師尋到葉赫水的所在。九月,在許多朋友的陪同之下,葉老師遠赴吉林省尋訪葉赫舊部,成為她的家族裡第一個見到葉赫水的子孫,河水還在奔流,故土卻成為無邊無際的農田,種滿了在秋風裡簌簌作響的玉蜀黍。

二○○五年九月,由於念念不忘土默特部的祖源,葉老師啟程赴呼倫貝爾,終於實現了她的願望。同時,又成為她的家族裡第一個踏上了蒙古高原的人。

原來,絕不可輕視一個族群的記憶,更不可小看,一個女子長存在內心深處的堅持和不忘。

二○○五年,八十一歲,經過了七十年的等待,葉嘉瑩老師終於見到蒙古原鄉。

曾經是那樣模糊那樣遙遠的故土,如今卻就在眼前就在腳下,是可以觸摸可以嗅聞可以雀躍可以奔跑可以歡呼可以落淚又可以一層層細細揭開一步步慢慢走近的大好河山啊!

因而,葉老師全程都是神采煥發,而這樣煥發的神采,就影響了她身邊所有的人。

這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美好特質。

葉老師自己其實歷經喪亂,然而從不見她訴苦,卻也不迴避,她的言詞和風範,都是那樣真誠和自然。在她身邊,我才明白什麼叫做「如沐春風」,原來世間真有其人,真有其事。

要想追記的幸福時刻還有許多。

葉老師待人極為隨和,又充滿了好奇心,什麼都願意嘗試。

二○○五年九月十六日,我先去天津與葉老師會合,在她任教的南開大學作了一場演講。十七日,葉老師、怡真和我,一同乘車到了北京,在旅館住一夜,準備第二天飛海拉爾。

吃完晚餐後,我們去附近的超市,添購些旅程需要的雜物。路過食品部門的大冰櫃,我忽發奇想,想要請她們二人吃一根我情有獨鍾的冰棒,結果真的給我買到了「伊利」酸奶冰棒。葉老師和怡真欣然接受,那又甜又酸又濃醇的奶味兒,讓她們讚賞不已。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就站在人行道上把冰棒吃完,只要微微抬頭,從迎面的路樹枝椏間望過去,就是一輪又圓又滿的陰曆八月十四日的大月亮。

怡真是葉老師在台大教書時的學生,我卻只是個私淑弟子,多年來都在離葉老師很遠的地方一本又一本的讀著葉老師的著作,怎麼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一天,可以在北京的街邊,請葉老師吃了一根內蒙古出品的酸奶冰棒!

這人生可真是有點離奇了。

要想追記的幸福時刻還有許多。

九月十八日下午一點四十分,飛機抵達了呼倫貝爾首府海拉爾市,有四位朋友前來接機,松林、偉光、國強和寶力道。

這四位身強力壯的男士,一下子就把我們視為沉重負擔的大大小小的行李都接過去了,同時,卻又溫文有禮地輕聲向我們致問候與歡迎之意。

這就是我的生在大興安嶺森林,長在巴爾虎草原上的好朋友們,是多麼漂亮的好男兒!在把他們四位介紹給葉老師之時,我心中別提有多麼得意了。

葉老師,您已經踏上了蒙古高原,請看一看這些生長在原鄉大地上的好男兒吧,他們每一位都是真摰、熱誠又堅強的精彩人物啊!

在這一點上,我想,葉老師一定深有同感。因為,在她口占絕句中的第十首,說的就是這份感動:

原鄉兒女性情真,對酒歌吟意氣親。
護我更如佳子弟,還鄉從此往來頻。

要想追記的幸福時刻還有許多。

葉老師對自己的身體很注意保護,這次旅程,怡真和我是全程的陪同,我不小心,先因為受涼而感冒了,然後再連累到怡真。兩個人什麼藥都沒帶,全靠葉老師拿出她準備的藥丸來救急才勉強撐過去,葉老師卻什麼事也沒有,在短短的八天之中,東上大興安嶺,西渡巴爾虎茫茫古草原,一路上健步如飛,詩興大發,走了一處又一處,寫了一首又一首,真是讓我們嘆為觀止,非常羨慕。

已經是九月二十日了,一車人從海拉爾出發直奔大興安嶺的阿里河。是個晴天,山路旁的顏色因而更加耀眼,落葉松一色鉻黃,樟子松一脈墨綠,只可惜樺樹的葉子差不多要落盡,少了許多閃爍明亮的暖金色,只剩下像灰霧一般延伸的細密枝椏。

在山路下方遠遠的平野之上,一片又一片的再生林互相依偎著往高裡生長,有細細的煙塵在風中徐徐開展,如霧又如網,是有人在什麼空曠之處燒著野草吧?

怡真先開始誦唸:「平林漠漠煙如織……」在更遠更遠的地方,是幾抹青藍色的峰巒,那顏色,有可能是「傷心碧」嗎?

這是一堂附有真實風景作插圖的古典文學課程,在秋日的大興安嶺,在葉老師身邊,我們一車的人都是興奮又快樂的小學生。

一路行來,彷彿萬事萬物,只要經過她的指點,就都能成詩;又彷彿任何一首詩,都可能和眼前的風景有些什麼牽連,是為車窗外那一幅綿延起伏的「秋光秋色長卷」作些註釋。

這樣的一堂課,是生命裡難以置信的奇遇,我會銘記在心。

從大興安嶺下來之後,又緊接著往西進入巴爾虎草原。

有一天上午,我們在一片廣袤無邊的大草場上停車休息,看到日月同時高懸在天空中,葉老師一邊驚嘆一邊緩步往草原深處走去,我們這些人就都很安靜地留在原地,不想去打擾她。

可是,我發現每個人的目光卻都不約而同地朝向她,是因為每個人的心裡都在揣想著八十一歲的葉老師走在原鄉故土之上,究竟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嗎?

那天,葉老師越走越遠,身影越來越小,到了後來,幾乎好像是與浩瀚的天地融為一體了。

然後,她再微笑著慢慢走回來,給了我們這一首詩:

右瞻皓月左朝陽,一片秋原入莽蒼。
佇立中區還四望,天穹低處盡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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