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園裡營山造水,向為皇族豪戶所愛,悠遊其中,不必舟車勞頓,即能神遊山水,享受君臨天下的快感,至於詩興勃發,細數風流人物,更早有先例。

西單漫步

從旅館門口,跳上市巴,過四站,西單就到了。

巴士站旁,是偌大的「新華書店」,門前車水馬龍,人群熙往攘來。一樓大廳,擺滿一落落圖書,教人致富理財,配上琳瑯滿目的海報,更襯托內容權威,有富豪傳奇:從方便麵大王到股票大王;有古典精萃:從戰國策到三十六計;有經營智慧:從管理十誡到藍海策略,信步瀏覽,人也變聰明。

周邊是有名的成衣市場,客戶例是本地姑娘,儘管物美價廉,殺價是一定要的。通常從「老板,別嚇我了……」的口頭禪開始。店家一聽,知道魚兒上鉤。佯作委曲,實則竊喜。唇槍舌劍後,總能成交,間或一拍兩散,也省卻無謂囉嗦。累了,30元人民幣,在巷口洗個頭,七彩輪轉的美容標幟,老遠就瞧見。鄰巷,一家摩登男裝店,擺著帥哥的照片,是櫥窗內靚衫的代言人,可大部份人認得他,是因為他的歌手老婆。店裡放著青春偶像的歌,有氣無力的唱腔,像自律神經失調,從擴音器流瀉出來,夾著深巷傳來的餅香,在空氣中飄盪著,這是二○○五年的北京街頭。「一無所有」當紅,說來,竟是天寶遺事了。當時,崔健這麼唱著:「我想要離開,我想不存在,我想要死掉之後,從頭再來」。是的,有人死了,有人逃了,但更多人老了。魏京生、任婉町天各一方,憤怒的歌手,髮鬢已蒼,憂時的作者,花甲廉頗,當年「民主牆」現在何方?旅人鮮少聞問,行人少有知情,從「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到「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乍聽像素獨填字,竟是從十億人摸索到十三億人, 二十九年驚心動魄的跌宕,一百三十年的自強運動,曙光似已初現。

領導的領導

本國歷史悠久,文化淵遠流長,除了羅盤火藥,還發明「天下論」,略謂:天下地,從天涯到海角,都屬我國。世間人,無論白人黑人,統歸我管。二十世紀以降,此論因時制宜,修正為「自古論」,意即:某地自古是我國領土,並且敲鑼打鼓,四海宣揚,聲勢如此浩大,世人難免相信:甘地、柯林頓也是本國人士,起碼百家姓都列名。「自古論」佐以飛彈槍炮,無人敢攫其鋒,詰者有口難辯,既然四方噤聲,國人更信為真,自古論更加鞏固,自古之地,自然受我羈糜,領導遂成為當地領導的領導,領導的領導,仙居何方,曰「中南海」。

「中南海」此詞,眾皆熟悉。雖然,它非海,是湖。自古以來,本國領導統領天下,喜以湖代海,取其氣勢磅礡,象徵權威無與倫比。況在園裡營山造水,向為皇族豪戶所愛,悠遊其中,不必舟車勞頓,即能神遊山水,享受君臨天下的快感,至於詩興勃發,細數風流人物,更早有先例。領導飽受歷史薰陶,擇定前朝皇林「西苑」,做為官署兼官邸,在此運籌帷幄,誠為允當。所憾,人但知在「中南海」,在海中何處?可是國家機密!短暫開放後,隨即關閉,不像唐寧街、白宮、大衛營,有名有姓。地圖上,看不出任何建物,只見兩片藍色水域,一曰「中海」,一曰「南海」,沒有機關,也無大樓。當年憂鬱的光緒,被囚的瀛臺,就在南海 ,英明的康熙,即在中海勤政,但外人難近,過往經過,只見波光粼粼,四周林木蒼鬱,路口武衛戒備,領導但在兩海中,林深不知處,神祕有如「黑木崖」,仙居所在,殿堂之偉,氣勢之雄,只能想像,震懾江湖的「葵花寶典」,是否真在其中,只有金庸大俠知曉,否則要等奧運盛會,才能一窺堂奧。

龍人城

現代中南海,難以親近。古代中南海,可任君參訪。昔稱紫禁城,今稱「故宮」,雖僅為明清兩朝皇城,卻是帝國兩千一百三十二年的象徵,面積超過七十二萬平方米,有八千七百個房間,在交通落後、資訊難通的時代,住在其中的皇帝,即在此發號施令,決定向千里外的廣東徵多少稅?向雲南出多少兵?皇城紅牆黃瓦、雕樑畫楝,富麗、堂皇、氣派,置身其中,鮮有未被震懾,而暗中臣服。

「太和殿」大堂,挑高三十五米,似覺百米,長約三十米的對聯,從遙如天際的屋頂垂掛下來。印象中,只有南鯤鯓海邊,露天建醮法會,才有此等氣勢。大堂光線陰晦,隱約只見「天」字,彷彿九天,又似玄天,餘不清楚,想是「仁義英明」的頌詞,巨聯中間,是萬歲爺坐的龍椅。本國自古相信,帝乃「龍」化身,一種三棲動物,能走會游會飛,像變種鱷魚,猙獰尤甚,有鬍鬚利爪,性別難明,胎生卵生,迄無定論,昔時國人但知有龍,不知龍有劍龍、暴龍、翼龍。本國稍有亂起,即有龍人出現,互相廝殺,腥風血雨後,勝出者為真龍,得以號令天下、指鹿為馬、閹割男人,享用美女,生前臨幸,駕崩陪葬。

龍椅很大,但似難坐,像一般明式家俱,沒有工學曲線,難以撐背。太祖十四代孫,木匠皇帝朱由校,據說為了改良它,整天刨雕,不理朝政,惜未成功, 否則廳堂龍椅,定非此樣。大殿除了龍椅、對聯之外,空空如也。「都被蔣介石偷到台灣去了」,旁邊導遊如是說。難怪本國旅客喜訪外雙溪,原來是尋找失物,怪不得在台北看古物,總覺隔靴搔癢,原來是被搬了家。不過,故宮領導卻說:蔣只搬走兩千九百七十二箱,看來導遊宜多用功,帳全算蔣頭上,老人家在慈湖睡得不安呀!

服務業萬歲

領導英明神武,宇內風調雨順,史上罕見,但九州幅員廣大,領導日理萬機,偶有疏漏,亦屬難免。

京城街頭,從鬧區地下道到站前廣場,處處有人兜售「假發票」。「發票」、「發票」,叫賣聲此起彼落,賣聲帶著壓抑,眼神銳利戒備,暗示買賣風險。初謂攢門路賣預售票,一問才知是假發票。

假發票真報銷,報帳退稅,妙用無窮。按理就票查人,無所遁形,何以買賣,其中細節,值得參詳。看看手邊發票。有搭計程車的「北京市出租汽車專用發票」;有「北京市巴」的公車票根;有「中國全聚德的服務業專用發票」是吃烤鴨的;有飯店的「服務業專用發票」是喝飲料的。除了市巴收據,格式陽春外,其他發票都頗像樣,打的發票,有單位電話、車號、證號、上下車時間、旅程、單價、金額、還有密碼;全聚德的發票更詳細,有代碼、密碼、稅控裝置防偽碼、稅控裝置號、稅務登記號,看來把關嚴格,密碼還是銀色塊,像防偽標幟,如此嚴防,仍有造假,只有京城稅吏,才知緣由。

早些年,在農村,單位經常「打紅條」,發一張紅紙條,就預收明、後年、甚至大後年的稅收規費;也有「打白條」的,發給一張白條,就將收購的糧棉款欠著,何時兌現,則未標明。如今風水輪轉,莠民用假發票同單位做對,但發票造假,可比白紅條費事了。

但更費事的,還是「賣病」!病怎麼賣?誰需買病?原來是要向單位請病假的,少則三、五天小假,或一、兩個月,甚至更長的病假,花錢買病,只要告知姓別年齡等資料,就有人用你的名字,到院掛號,拿診斷書,從失眠、頭痛到良性腫瘤,都行。不過這個偉大的發明,不是京裡人想出的,是成都人的花樣,上了京報,可見京人也嘆服。

但川佬的花樣,比起地鐵的小報,可又遜色。電車內,小販拿著報紙,大聲叫:劉德華死了!劉德華死了!一會兒又叫:劉德華在香港死了?車上繞了幾圈,見沒人理會,又叫道:劉德華死了嗎?劉德華死了嗎?據云此類小報,每天總要製造新聞,京人習以為常,外地人好奇,可能就光顧了。

悲情魏三

風調雨順民安樂,都不似俺莊家快活。桑蠶五穀十分收,官司無甚差科……,正打街頭過,見吊個花碌碌紙榜……,一個人手撐著椽做的門,高聲的叫聲請請,道遲來的,滿了無處坐。說道前截兒院本調風月,背後么末敷演劉耍和。要了二百錢放過咱,入得門,又不是迎神杜會,不住的擂鼓篩鑼。念了會詩共詞,說了會兒賦與歌,無差錯。唇天口地無高下,巧語花言記許多……。這闕「莊家不識构欄」,是魯人杜仁傑,描寫十四世紀時,鄉下人進城看戲的情景,情節逗趣。

六百年多後,劇場作業大有改進,票分大與小、主票僕票,茶果點心怎麼算,規定得一清二楚。一九一六年九月十二日,梅蘭芳與王卿鳳,在上海大蟾舞台,演出「槍挑穆天王」,戲單上就這麼寫著:

幼童減半 僕票二角 定坐無半票 均售大洋諸公將票遺失 原諒照補 手中茶房人等 不准需索分文 香茗小洋一角 紅淡隨便 水果點心每盒小洋一角……。

這戲單陳列在梅蘭芳故居,隨同大師珍貴的劇照,還有戲服行頭,擺在檔案櫃裡,泛黃的紙張,訴說著歲月滄桑,瀏覽其中,含冤竇娥、媚艷麗娘、淒美虞姬、豪邁霸王,自在腦中播放,框框的鑼鼓點、哀怨的旦角尾音,彷彿在耳邊響起。

這悠靜的四合院,是電影「霸王別姬」中,程蝶衣被義子出賣,心灰意冷之際,在這兒燒行頭的場景。蝶衣一身素縞,滿臉絕望,把火點了。這院子主人,也曾拒絕替日人唱戲,故意弄啞嗓子。能上台表演,真是福氣!不但造詣要高,時機也要對,好似前頭所云:要「風調雨順」。

但也非風調雨順,就能一帆風順。乾隆四十四年,西元一七七九年,秦腔花旦魏三,四川金堂人,以「滾樓」一劇轟動京師,六大班竟無人問津。風光三年後,官府以其弟子陳銀官,演出淫蕩,禁搭演出,黯然離京返川。一八○一年,嘉慶六年,再度入京,已五十歲,上台演出「長大嫂背娃子」,下場氣絕,貧不能葬,最後同鄉捐款,靈柩才能回川。

環顧大師雅舍,氣派脫俗,撫今追昔,不禁為魏三鼻酸。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