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知道「京派」批評家李長之的大名。那是從《魯迅全集》裡看到的,當然同時就知道他曾寫過一部《魯迅批判》。我記得我並沒有對他用「批判」一詞於魯迅而有反感,我明白那是當時常用的中性詞語,而且魯迅當年對此也並無反感,並有善意的理解和希望。不過評價也不高,以為他是「第三種人」。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學者,寫出第一本評價魯迅的書,其學力與勇氣都了不起。可惜那種書一直是缺貨,我沒讀過。最近我收拾書架,見到隨手插到架上的幾本書,都是前些年買到並沒有讀過的,與李長之有關的書,除《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外,還有:《李長之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一九八八年,收有《魯迅批判》、《孔子的故事》)(北京出版社,二○○二年),還有一部張蘊艷著《李長之學術──心路歷程》(北京大學出版社,二○○六年)。有的書插到架上,我都忘記了它的存在。現在一找,四本。我想,原來我是常惦記著這位學者的讀者。著者能有暗暗惦記著他的讀者,該是幸福的吧?

那起因是在一九八四年十月,我出差到瀋陽,偶然買到並讀了新出的《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那是李長之在一九四八年,時年三十八歲時第一次出版的書。我讀後,非常欽佩,連連叫好。那是三聯書店一九八四年出版,初印四萬一千冊,當時也是很不小的數目。他把司馬遷寫得那麼活,不但神氣活現,心態也擺在讀者面前。司馬遷是那樣偉大,那樣悲苦,那樣忠誠於歷史,忠誠於他的時代。李長之把他看成第二個孔子,把《史記》比作第二部《春秋》。他居然把司馬遷與漢武帝並列,對比而談,一個受刑者與一個判刑者,也可說同樣偉大,但這個被刑者倒顯出高一頭,這真地非常動人。李長之稱自己是浪漫主義的歷史學家,我不懂這樣說對不對。他把司馬遷也寫得有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我竟以為很真實。這是傳記作家的特有力量。他寫過李白,寫過陶淵明,寫過韓愈,是真正的傳記作家。我欣賞他筆力的恣肆、感情的充沛、體察人心的細緻。後來,我讀到他寫於一九五六年的《孔子的故事》。那時他才四十六歲,也是才華正茂的年齡。但是筆力明顯不行了,我簡直讀不出興味來。該書對於孔子的生平及貢獻,對於孔子的評價,我說不出什麼。從學者的介紹來看,都是中規中矩的,通體平實。筆下太拘謹。要找到以前,也就是四十年代裡,李長之的那種「浪漫主義」,沒有一點了。我沒有研究過李長之的學術,不敢妄評其學術是非。但讀不出興味是我的確實感覺。我甚至想,《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裡有一章《司馬遷和孔子》,那裡只是對比司馬遷而寫孔子,當然是以司馬遷為主體。就是在那一章裡面,六十頁,三萬多字,一個真實、平實、現實的孔子出現了,而且比那個小冊子裡的孔子生動得多。譬如《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裡寫孔子「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精神:「孔子因為不顧現實,直然空做了一個像堂?吉訶德式的人物而失敗了,然而是光榮的失敗,他的人格正因此而永恆地不朽著。……一篇整個的《孔子世家》,正是這樣一個偉大的人格之光榮的失敗的記錄。……他的熱心到了天真的地步,公山不狃拿小小的費這個地方要造反,想召孔子,孔子就高興得小題大做地說,『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已經想建立一個東方的大周帝國了。然而他並沒有真去。(《史記》上在這種地方寫得好!)這種文筆,在《孔子的故事》裡全沒有了。可見,過分地拘謹,會使才能消失。李長之成了「右派」以後,更不用說。但是他女兒李書在《李長之批評文集》的《序》裡說,新時期開始時,長之先生還在,有人說,只要把《魯迅批判》裡「批判」二字改掉,就可重新出版。李長之拒絕了。好像當年的「浪漫主義」李長之還沒全消失。他於一九七八年去世。我希望有一部李長之的傳記。不過不好寫。

http://www.takungpao.com/news/06/09/04/TK-61729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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