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總是在日記中勸說陸小曼能夠從她習慣的生活環境、方式與節奏中擺脫出來,哪怕只是暫時地,去「看星」、「聽蟲」、「嗅荷香」。徐志摩希望陸小曼能夠在這種自然山水的愉悅中,忘卻「一切」,也就是忘卻她所擁有的、並享受著的一切,徐志摩將此視為一種幸福的事。但徐志摩似乎一直並沒有弄清楚,或者他也沒有去真正地追問,陸小曼對她當下所擁有的生活到底持何態度,她是否也跟徐志摩一樣,只要在自然山水之間,就可以忘卻一切,並感到身心愉悅;或者說,她是否也將徐志摩的出現,視為她擺脫這種生活現狀的救星,還是僅僅將徐志摩視為她的「無聊」的世俗社交生活的一種補充甚至於一種炫耀──這種炫耀本身就是她的那種世俗社交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於是這種生活的最本質的屬性,征服與炫耀,原本就是原動力與結果之間的互動。徐志摩忘記了這種生活的「鐵律」,他認為憑著自己的「魅力」,以及他一廂情願的認定,陸小曼就可以跟在他後面,去過一種缺乏世俗依憑的、為陸小曼所不熟悉的新的浪漫生活。倒不完全是陸小曼缺乏足夠的勇氣,或者缺乏足夠的浪漫,而是徐志摩式的浪漫並不為陸小曼所熟悉,甚至也不為她所青睞,她所傾心的「浪漫」,其中一定有著更可以琢磨的因素,一種可見的「套路」,一種帶有世俗煙火氣的東西,而她從徐志摩的那些纏綿濃艷的文字中,從徐志摩對於他們之間關係的想像中,她感到並不放心,當然,連她都不放心的東西,又如何說服她周圍的家人親屬友朋呢?

但徐志摩似乎一直都不清楚這一點,他一直癡迷於這種多少有些單相思式的戀愛。他把陸小曼社交場上的偶爾青睞眷顧,當成了一種被他放大成為了具有「超凡脫俗」魅力的千古情愛故事,而他周圍的那些搖擺在家庭、婚外情邊緣,遭受著情慾折磨的朋友們,當然也包括他們的「先生」胡適,又一起「起哄」,希望他們自己無法實現的夢想與情慾,能夠由徐志摩來替代完成。於是乎,原本是兩個人之間的隱私,變成了時時應該公開也可以公開的「緋聞」,而那些鼓勵支持徐志摩與陸小曼「愛情」的社會賢達們,不僅從中享受著作為衝破世俗觀念的道德倫理先鋒的殊榮,而且也從徐志摩與陸小曼的「曲折」情愛故事中,獲得感官上的刺激與滿足,徐志摩與陸小曼不僅成了他們道德倫理實驗的樣板或者材料,也是他們獲得感官刺激與滿足的源泉。看與被看,實際上是這種關係最本質的屬性。但是,徐志摩堅決地否定了這種屬性,他堅定地認為,他與陸小曼之間的關係,具有超越時代的意義,具有超越傳統道德倫理關係的意義,他享受著這種「衝破」與「超越」所帶來的虛幻的滿足,他甚至因此而不願意直面他與陸小曼之間關係的實質,同樣不願意直面陸小曼自己對這種關係的認識和感受。

但是,這種從一開始就帶有飛蛾撲火式的悲劇色彩的「戀愛」,實際上並不具有徐志摩所賦予的那麼多、那麼高的意義與地位,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亘古未變的才子佳人故事的現代翻版而已。或者說,那些所謂的意義與地位,不過是徐志摩一廂情願地賦予的而已,如果不通過這種方式,他又如何說服自己並讓這種在世俗眼裡不倫的婚外情,可以堂而皇之地成為現代文人們休閑時候的雅談呢?

如果完全循著上述思路,那麼徐志摩倒成了一件犧牲品,他心甘情願地為此奉獻並犧牲──當然徐志摩並不是一直如此,事實上他後來已經開始慢慢絕望,他過高地估計了自己對陸小曼的影響力或者改造力,過高地估計了他們這種關係的超越時代世俗的能力,過高地估計了陸小曼以及她擺脫自己過去生活的決心、勇氣和能力。當生活以其漫長的日常節奏鋪展開來的時候,他們所不得不直面的,其實正是他們當初所試圖迴避或者不願面對的。他們的尷尬甚至痛苦,也就從此開始了。

二○○六年七月十五日杭州華家池(《志摩閱讀筆記》之七)

http://www.takungpao.com/news/06/08/23/TK-611680.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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