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清吉對神主的任務勝任愉快,他以為日本的神道信仰和阿美族的萬物有靈觀念極為近似,同樣屬於拜物的多神教,相信大自然有庇佑力量的存在。阿美族人篤信天地造化自然萬物皆有神性,稱精靈、祖靈為「卡瓦斯」,世間一切人與事物的禍福、生滅冥冥之中掌握於神靈之手。
一般台灣人遙望興嘆,不得其門而入的吉野日本村,阿美族巫師笛布斯小時候經常偷偷跑進去。
吉野日本移民村所在地,原本屬於南勢阿美族的七腳川社。阿美族語「知卡宣」(七腳川)是指薪柴甚多之地。境內地質肥沃,水源充沛適合耕種,加上受太平洋氣流的調節,氣候溫暖,日本人對這塊土地垂涎久矣。
日據初期,七腳川社的阿美族人與日本人關係頗為友善,在總督府的「以番制番」的政策下,幫助日人攻打太魯閣族群,充當隘勇防止太魯閣族人出界。
明治四十一年,部分阿美族隘勇不滿日本警察將他們調離,又扣留薪資,企圖殺害日警及頭目洩恨後潛逃,演變成為包圍警察局,全社性的反日行動,總督府立即展開討伐。
七腳川社人得不到鄰近南勢六社同族部落的響應,也被拒絕收留,日方又下令薄薄、里漏、荳蘭……等五社的南勢阿美族人奪取七腳川社的小米、牛、豬,燒毀塚屋,使其腹背受敵。日軍用機關槍砲轟,逃入山中的社人投降,七腳川社淪為空城。
笛布斯是這事件的倖存者,父母在砲彈轟擊下喪生,才幾歲大的他被劫後餘生的姊姊帶去投奔里漏社的親戚。懂事後,他常常偷偷回到原居地探望被日人趕到邊緣角落的祖母。日本人強令七腳川社二百九十一戶遷村時,讓他祖母和幾家老弱留居邊緣處,其餘的則強制遷到鯉魚潭、月眉村等地。
本著山民的機警,笛布斯越過移民村派出所日本警察的監視,偷偷潛入另一個與他所熟悉的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排排整整齊齊的屋舍,外牆釘上一層檜木魚鱗板,四周種著七里香,屋頂斜斜的,覆蓋黑色的瓦片,乾淨的街道杳然無人,勤勞的日本農民都下田耕種,笛布斯發現有幾處水田圍上草繩,好像種的是與眾不同的水稻,綠油油的煙草田旁邊,矗立兩座形狀奇怪的高高的磚頭房子,從裡面噴出濃濃的香味,好聞極了。
最令笛布斯感到新鮮好奇的,是載甘蔗的輕便車,趁車掌沒注意,跳上車,藏在甘蔗叢中,從第一站乘到最後一站,如此來回幾次乘到後來膽子大了,竟然敢從第一節車跳下去,灑一泡尿,再跳上最後一節,時間分秒不差。
有一次探親完祖母,照例又混進移民村,看到移民指導所貼了一張圖畫,上面一隻灰色,鼻子長長拖到地上,奇形怪狀的生物,笛布斯從沒見過的。他納悶的回家,在村子口碰到族人們奔走相告,成群到南濱碼頭看熱鬧。笛布斯跟著走,遠遠的看到海港中停泊了一艘黑色的輪船,甲板上有一個龐大的東西在移動。
跑近一看,正是圖畫上那隻鐵灰色的怪物,長長的鼻子還往上捲,噴出水來。
日本人在花蓮最大的娛樂就是看魔術、馬戲團表演。從東京請來著名的「矢野馬戲團」,大象隨團而來表演,偏偏南濱海港沙港水淺,輪船無法直接靠岸,岸邊一兩百米時必須換接駁的舢板,大象體積過於龐然,舢板無法容身,加上超重小船會沈沒。折騰了半天,只好讓大象在水深的蘇澳上岸,沿著蘇花公路走了三十公里路來到花蓮。
笛布斯和看熱鬧的族人跟在大象後走了全程。
「矢野馬戲團」的陣仗令他大開眼界,下一件發生的事則改變了笛布斯的一生。
跳輕便車的遊戲玩膩了,他發現移民村的另一個所在,高高的圍牆內種滿了茄苳、欖仁、榕樹,裡頭有一個寬廣的操場,水泥砌的高台前,豎立的旗桿上飄揚著白布當中一個紅彤彤圓心的太陽旗。
笛布斯越過圍牆,進入移民村的尋常高等小學校,隱身在走廊水泥柱後,憑著他敏銳的嗅覺,吸嗅到米飯的味道從垃圾箱溢出。他趁學生上課時間,偷吃不知惜福的日本小學生丟棄的白米飯,塞滿了肚子,吃不完的還帶回去孝敬祖母。
肚子餵飽了,開始被課室傳出的朗朗讀書聲所吸引。笛布斯側耳傾聽,久了阿依烏耶渥跟著念。他的行逕引起一個眼尖的老師的注意,每次被警覺性高的笛布斯機伶的逃開,好幾次學校師生圍捕這個擅自闖入校園的阿美族男孩,最後還是讓他躲過了。
最後一次,一發現他的蹤跡,全校立即打鈴,中斷上課的師生全部出動,終於抓住笛布斯。鈴木校長有感於這番人小孩求知慾強好學上進,本想收他為養子,後來打消了主意,不過還是讓他以鈴木為姓,取名清吉,讓他在學校當工友打鈴,一邊學習。
小學畢業後,鈴木清吉又上了中學,然後坐船繞過東海岸到基隆,再轉車到台北讀公費的師範學校,成為阿美族第一個師範畢業生。
在他成為族人的巫師之前,曾經是身穿淺灰色的法衣,里漏日本神社的神主。
鈴木清吉因為移民村小學那一段奇遇,學成返鄉設立日語學校,教授族中孩童日語,腰間繫了一把日本教師式的長刀,剛好日本神社落成,負責神主的任務自然地落在他身上。鈴木清吉為了擔當這項神聖的任務,又回台北乘加授受講習。
他身穿白衣藍褲,學習修袚祈福的儀式,被帶到艋舺新起町日本淨土真宗西本願寺旁邊一戶人家,見習一位具有法力的陰陽師,對著被鬼魘附身,昏憒不醒人事的病人舉行驅魔儀式。
作法的陰陽師身披淺灰色法衣,手捏一把香染的扇子,口誦咒語,他讓一個十來歲的女童給邪祟附身,女童頭髮烏黑漂亮,身著單衣,膝行來到帳內,陰陽師閉眼吟咒,沒多久,女童開始全身顫抖,哭泣出聲,接著不省人事。醒來後又口發囈語,雙手掩面,陷入著魔的狀態。
一旁的陰陽師肅容傾聽女童口中道出病人的病情,打手印作法,最後用念過咒的清水朝病人臉上潑過去,驅除執拗的邪靈,讓他清醒過來。
驅魔儀式到此結束。鈴木清吉心領神會。台北之行,他又學到神社信徒對方位的禁忌,諸如立春前夜,避免走「天一神」所在的方向,行人必須到「吉方」的別人家借住一夜等等。
回里漏,他在家中祭祀天照大神大麻,那是從日本最神聖的伊勢神宮頒布的,用白紙紮成,類似漢人的神位牌。當了神社的神主之後,他向族人說明鳴鈴或拍手的用意是祈請神靈降臨,求得神明附體,達到神人一致的終極目標。
傳說旱年阿美族有出草獵人頭的習俗,割下血淋淋的頭顱懸掛在一株枇杷樹上,眾人圍著這勝利品唱獵首歌膜拜祭祀神靈,人頭懸在樹上,等腐爛後再將它擺在「首棚」架上。日本人取締了獵首的習俗,將首級合葬。然而,在阿美族人的心目中仍視這株枇杷樹為禁忌之地,對這一帶地方敬而遠之。
日本人為了破除番民的迷信,特意在大樹旁建造一座日本神社鎮守,還立了一塊石碑記錄建神社的緣由,並規定番民參拜神社,每個月初一、十五摸黑起大早,站在神社前拍手敬禮。
一開始,鈴木清吉對神主的任務勝任愉快,他以為日本的神道信仰和阿美族的萬物有靈觀念極為近似,同樣屬於拜物的多神教,相信大自然有庇佑力量的存在。阿美族人篤信天地造化自然萬物皆有神性,稱精靈、祖靈為「卡瓦斯」,世間一切人與事物的禍福、生滅冥冥之中掌握於神靈之手。
四面環海,陸地面積七成是山岳的日本,神話都來自山岳,他們也相信山上住了遠古以來的精靈、守護的山神,一共有八百萬種之多。人們必須獲得山上諸神的許可,才能建造神社,並勸請當地的山神入寺,信眾必須斷食、暝思、祈禱淨化,以維護山的清淨。
不止是神社被森林包圍,日本人的生活習慣與審美也都來自大自然,都與植物有關;木頭造的房子,保持素材的原樣,笛布斯到日本朝拜神道信仰中,最神聖的伊勢神宮時,也見識到日本百姓的民居風貌,看到他們身著由麻布、木棉天然原料所織成的布,婦女和服上的圖案,皆是取自花草樹木的圖案。
阿美族人居住在山脈縱橫所形成的村落,衣食住行也是取之自然,種植苧麻當做織布的原料,染料也從草根取得,衣服的樣式,很像古代日本的「陣羽織」,用苧麻織成,形式長度一樣,只是織法和日本不同,無領開襟,據說最早的和服也是這個樣子。阿美族人喜歡竹子,住屋是竹牆茅草頂,屋前屋後遍植檳榔樹、麵包樹,阿美族更是吃野草的民族。
一年四季,阿美族人舉行繁複的祭典,祭祀五榖之神,亢旱祈雨、驅蟲打魚、慶豐收都有特定的儀式,與日本人按照歲時節物行事,一年四季的神明祭典異曲同工。
鈴木清吉知道日本人也拜石神,座台上立一塊石頭,成為聚落家宅的守護神,傳說石神會以白色狐狸的外形現身。阿美族的信仰中,石神掌管狩獵,他的祖先最早以石擊鳥,他們也崇拜石神,至於他的族人用臼杵舂米,日本童話也有兔子用木杵搗製糯米糕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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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ug 15 Tue 2006 10:27
2006.08.15 中國時報 ■人間小說精選---鈴木清吉 施叔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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