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空和尚閉眼細看,一波波前呼後擁的鬼魂不斷示現,令和尚不解的是亡魂並非身著和服的同胞,在箭石交飛,好像戰爭的煙霧裡,一群群赤身裸體,戴著鳥禽羽毛頭飾的褐色幽魂,個個手舉石塊、彎彎的番刀,向看不見的敵人投擲揮砍,嘴裡發出無聲的吶喊。

范姜義民的「島國顯影」寫真集中,有一幀是日本真言宗的圓空和尚,法相莊嚴的和尚,頭戴斗笠,身穿白色袈裟,手持金剛杖,身背裝有佛壇與佛具的籐箱。

范姜義民拍攝這幀寫真的過程極為偶然。渡海雲遊至花蓮的圓空和尚,行腳到阿美族部落,口乾舌燥,他卸下籐箱趴在小溪畔,雙手捧水而飲,有個阿美族婦人好心的送給他一個瓢,讓和尚取水。正巧范姜義民路過,為和尚扮相所吸引,請他整裝肅立於溪畔,拍下這幀寫真。

沒有宗教信仰的范姜義民,以為又見到一個偽裝成和尚的日本間諜。

遠自甲午戰爭之前,日本官員披上袈裟,偽裝成化緣的和尚,來台灣穿城走鄉,沿門托缽,暗地裡細訪各地的風俗民情,密探物產經濟,刺探軍中佈署。化緣和尚無需開口說話,身分不容易被識破。

傳說日本領台後第一個總督樺山資紀,也曾打扮成和尚跨海來做地毯式的政經社會民生搜查,調查精細的程度令人咋舌;台灣農產產地、山間僻地的山林、水田旱田都用三角測量器精細測出,街市交易的差價都條縷陳述,甚至連鄉間小路幾條水牛都摸得一清二楚。

不明所以的本地人家,有的不堪這些異國神祕托缽僧的打擾,放出家犬追咬驅逐,有的卻大發慈悲善心布施。慷慨捐輸淨財的人家,台灣割讓後,受到統治者的禮遇,給予菸酒販賣執照。當然,這只是傳說。

冒牌和尚裝扮得似模似樣,有的間諜還以德川幕府時代的虛無僧打扮,頭戴奇形怪狀的斗笠遮住面孔,手持尺八樂器,表示已經開了悟,只差不戴刀劍,而改以背上的行囊裝有一套佛壇與佛具,假裝隨處為人們祈禱求福。

即使來台灣的是如假包換的真和尚,也不會受到過分的禮遇。日本的出家僧人,如犯了姦淫罪,第一次被綑綁示眾懲罰,在地面前插上一支木牌,上寫犯姦罪名。如果再犯,就會被流放琉球、台灣這類的外島。

因此之故,寺院的職事對這些風塵樸樸、遊方的雲水僧的來歷都打下問號。

范姜義民攝影的這位和尚,是位靈異的苦行僧,法名圓空,是真言宗創教者空海大師的同鄉,出身四國香川縣,皈依佛門之前,本是跋涉山谷難行苦行以求得法力的山伏修驗者,練就一身法術,精通咒語,有降伏精怪,為人治病驅妖的本事。

出家當和尚後,則安於紙衾、麻衣、一缽之食。空海大師東渡中土求法,受惠果和尚灌頂加持,傳以密法,回日本創真言宗,在四國境內八十八個道場弘法修行,象徵人間有八十八種煩惱的靈場,從第一番到八十八番,全程長達一千四百公里的朝聖之路,圓空和尚手攜禪杖,口中喃喃念著:「南無大師近照金剛」,已經踏遍無數回。

盂蘭盆節前一個清晨,圓空和尚走進吉野真言宗佈教所,在手水舍前拿起木杓搯水,洗手去塵,又用手掌接水漱口,然後摘下頭上的笠帽,在佛堂前合掌行禮。

圓空和尚心中讚嘆空海大師法力無邊,能令信徒本著虔敬之心在距離日本幾千里外的海島後山,建築了如此莊嚴的日本傳統式佛堂,風格與他一路行腳所看到的閩南式廟宇完全迥異。

供奉本尊空海弘法大師、不動明王、毗沙門天王的佛堂離地而建,三邊走廊附有木造高欄,金屬浪板的四注屋面,「寶形造」的屋頂,石雕的桃形寶珠與覆盆式的伏缽,承於鐵質露盤之上,露盤造形優美。

圓空和尚繞著佛堂走了一圈,又禮敬寺院草地上矗立的空海大師石雕,巡禮走廊的八十八尊石佛,募建吉野真言宗道場的川端滿二,依循空海祖師遺規,行遍八十八個靈場,請回每一座寺院的本尊佛像,集中供奉,給來自四國的移民祭祀。

行腳至此的圓空和尚,一進入移民村,立即感應到一股妖孽邪靈籠罩,地方並不平靜,他自願為村民誦讀經咒,袚除厄運,在佈教所一旁的木造小房掛單。每天一手金剛杵,一手念珠引領雙手合十的信眾,繞著寺院那座刻有「光明真言百萬遍」的石碑,口誦密宗佛號,每天繞一百零八遍。

念完經,他親自背了一個籐編的大籮筐,到壽豐日本財閥賀田金三郎經營的木材工廠,在工人裁賸當做廢料的木塊堆中翻尋,撿拾大小形狀各異的木塊,背回去雕刻。

下刀之前,他把木塊放在耳邊聆聽,他說木頭是有靈魂的,他聽得到有生命在裡面吶喊。順著紅檜、冷杉、櫸木不同木頭的材質紋路,遷就它天然曲折的形,圓空和尚並不拘泥於刀法,從切面下手揮砍,雕出一尊尊形姿各異,自然天成的掌中佛、四大天王、金剛力士不動明王,雖是粗胚鑿痕累累,卻是神情兼備。

圓空和尚把佛相從木塊裡喚醒,比一般精雕細琢的寫實佛相更耐尋味。他發願此生要雕刻十二萬尊佛相,行腳至每一所寺院,必定刻佛奉納。

除了雕刻佛相,圓空和尚還善作和歌,山郊野外草木自然風物,一經他漫然念詠,立即別有風味。連阿美族人所養的豬群,在他以精道的日本古文吟詠下,竟然不那麼骯髒可憎了。

圓空和尚把寫成的和歌貼在寮房木柱上,不消多時就貼得滿滿的。移民村的小學教師,無不讚嘆他的日本古文纖麗雋永,尤其難得的是圓空和尚能夠把它和剛勁簡潔的古漢文有機的結合起來,創造出精采的和歌。

那個阿美族婦人送給他的瓢,圓空和尚帶回寺院,掛在寮房外的樹上,準備下次出訪時當盛水的飲器。一陣風吹過,樹上的瓢咯咯作響,打擾了他的禪坐修行,圓空和尚把瓢還給老婦,以後還是以手捧水而飲。

中元盂蘭盆前落雨的黃昏,圓空和尚獨坐窗前,欣賞院子裡龍眼樹纍纍的果實,在雨中搖動的姿態,心鏡之中,突然鬼魂紛紛示現,他以為是幾年前移民村的日本人,喝了颱風水災過後污染的水,死於霍亂的亡魂,求他超度。

圓空和尚閉眼細看,一波波前呼後擁的鬼魂不斷示現,令和尚不解的是亡魂並非身著和服的同胞,在箭石交飛,好像戰爭的煙霧裡,一群群赤身裸體,戴著鳥禽羽毛頭飾的褐色幽魂,個個手舉石塊、彎彎的番刀,向看不見的敵人投擲揮砍,嘴裡發出無聲的吶喊。

經過圓空和尚的明察暗訪,打聽出吉野日本移民村,原來是阿美族番社的遺址。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0,3546,11051301+112006081400390,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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