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日記《西湖記》與《愛眉小札》,在時間上基本銜接:前者主要是關於一九二三年下半年在杭州與胡適之間的一段往來的記載,後者則是一九二五年前後他與陸小曼「瘋狂戀愛」的一個月間(一九二五年八月九日──九月十七日)徐志摩心志的一段反映。儘管兩種日記都是徐志摩生活、交遊、思想、情感的真實記錄,是他生命歷程中不同階段的真實記錄,但比較之下,前者顯得更為自然,而後者多顯矯情;前者更為隨意,後者卻處處顯得刻意為之。僅就日記所言,其價值之差別也可想而知。

在我看來,無論從任一角度看,徐志摩的《西湖記》都要比他的《愛眉小札》更有價值。從時間上看,《西湖記》也僅收錄了徐志摩一九二三年九月七日至十月二十八日的一個多月間的日記文字。徐志摩日記有一個特色,就是階段性、爆發式、殘缺不全,這幾乎就是徐志摩精神生命現實的另一種表現形態。他的生命,不是一種連貫的跌宕起伏,而是一種階段性的間歇爆發,這正如一個人的戀愛,從愛的爆發,到愛的衰竭與死亡,再到下一波戀愛的開始……這也極似一個藝術家的生命歷程,就此而言,徐志摩的日記更接近一個詩人的情感心路歷程,而不宜作一個自然人的一般情感經歷之記錄反映來看。但在《西湖記》中,徐志摩真實而藝術地記載了這段時間中、在與胡適的交往中自己在藝術觀、審美觀和世界觀方面所發生的深刻變化,以及他作為一個浪漫詩人在對生命的體驗認識方面所釋放出來的巨大能量。

與《西湖記》的自然天性的釋放與揮發相比,《愛眉小札》多處顯得矯揉造作、裝腔作勢──幾乎從《愛眉小札》一開始,徐志摩就只能夠將他與陸小曼之間的關係定位在一種為天下真情侶立「命」的神聖宏大使命之下來獲得心理上的平和放鬆,並以此來抵禦抗衡外界的種種非議,而且還時時以此來叮嚀陸小曼。這是一種奇怪的意識,也是一種奇怪的關係,既然說兩人心有靈犀,為什麼徐志摩還要反覆向陸小曼闡述兩人關係的歷史意義和審美價值呢?徐志摩為什麼在一種說出來平等的戀愛關係中一直熱衷於扮演一個啟蒙者、傳教士式的角色呢?

事實是,徐志摩只有將他與陸小曼之間的那種關係不斷放大提升,才能夠短暫地釋放心中因為受到方方面面的壓力而承受的一切。而這種「放大」,隨著一種心理暗示的養成,逐漸又被徐志摩當成一種對愛情的真諦、意義、認同以及社會公正等追求的替代,當成了一種社會風俗改良的開拓者行為,當成了自古文人風流的天經地義,當成了才子佳人兩情相悅的現代演繹翻版,在如此之多的「當成」中,徐志摩實際上也在不斷地失去自己,失去本真,失去對他與陸小曼之間關係的透徹認識與真正把握,失去戀愛中的自我與獨立。這可以從他下面這一長段文字中窺見一斑: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們是有志氣的,決不能放鬆一屑屑。我們得來一個真純的榜樣」;「這戀愛是大事情,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聖,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難得的,我們現有少數的朋友,就思想見解論,在中國是第一流,他們──如『先生』,如水王,如金──都是真愛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實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說,相信你我有這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難得的,但同時你我負著的責任,那不是玩兒,對己、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鬥到底、做到十全的責任!」

實際上,徐志摩很快就從他與陸小曼之間的關係中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與自我負擔的責任。這可能是徐志摩不曾預料也未必真正願意承擔的。

二○○六年七月十五日杭州華家池

(《志摩閱讀全記》之五)

http://www.takungpao.com/news/06/08/14/TK-607438.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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