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波士頓算是個大城,那麼大城中還有許多小城,其中一個是布魯克蘭(Brookline)。因為這小城曾經出過一位美國總統甘迺迪,所以至今仍有人來遊歷:他兒時的住處,他望彌撒的教堂,他上過的學校。

布魯克蘭的中心,叫作柯立治街角,是個十字。橫斷的路叫作哈佛街,縱切的叫作號誌街。哈佛街很長,其盡頭不在布魯克蘭,而是在劍橋的哈佛廣場,有公共汽車往來;號誌街上是綠線電車,其實是地鐵剛從地下冒出來而成了街車。

十字街口的哈佛路上有兩家書店及一所電影院,還有麥當勞、星巴克什麼的幾個小飯館、小咖啡館,幾幢辦公樓。這個麥當勞與眾不同,牆上掛著一張甘迺迪坐在沙發上的大照片,你可以坐在他對面,一邊看著他,一邊吃薯條。電影院也很特別,是獨力經營的,不屬於任何院線,所演多半是小眾愛看的藝術片,兩家書店大的是有名的連鎖店,幾年前才開設的;小的可能也是連鎖,不過在此好久了,其名為「布魯克蘭的書匠鋪」(Brookline Bookswith)。

以「中輟生」的經典作品勉勵畢業生繼續努力

不論是在哈佛上學時,還是畢業後,我只要一到柯立治街角,一定到這書匠鋪來尋書,今年也是如此。去早了,書店還未開門,我就站在店門前看櫥窗。

左邊的櫥窗上貼著指示的箭頭———賀卡與禮物。有些別致的禮品,比如大似棍棒的原子筆、小如豆粒的石英錶等,大概是送給畢業生的新款禮物。右邊櫥窗上則貼著「請再繼續努力」的標語,這是主題了。下面陳列了二十多本書,不論古今,都是經典之作。這些書有一共同點:作者如不是根本沒有上過學,就是小學、中學或大學的中輟生。但他們都以立言成就了大功。這豈不是說畢業固可喜可賀,沒畢業也非世界末日,總還有其他的路可走,看看這些書: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梅爾維爾的《白鯨記》、康拉德的《黑暗之心》、費滋傑羅的《大亨小傳》、傑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多少年來影響世人,既鉅且烈,而作者卻是在不同的求學階段,半途退下陣來。有從未進過學校的,如寫《東方快車謀殺案》的克莉斯蒂(Agatha Christie);有小學未上完的,如寫《湯姆歷險記》的馬克吐溫。中學即退學的,有寫《嘉莉妹妹》的德萊塞;更有大學未畢業的,如愛倫坡之於維吉尼亞大學,福克納之於密西西比大學,史坦貝克之於史丹佛大學。

史坦貝克是196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與史丹佛的關係尤其特別。他在大學六年,學習寫作技巧,並沒有畢業,那是根本不拿大學畢業當一回事了。

我看過《憤怒的葡萄》與《人鼠之間》,並不喜歡他。而櫥窗中的這一本《旅俄記》(A Russian Journal),不要說未曾看過,我甚至未曾聽說過。

《旅俄記》是史坦貝克的文字與卡帕攝影的完美結合

《旅俄記》不是小說,而是紀實的散文之作,是1947年7月至9月間史坦貝克與卡帕(Robert Capa)赴俄旅行四十天的實地觀察紀錄,是史氏的文字與卡氏的攝影的完美結合。卡帕是二戰中美國有名的戰地攝影記者。赴俄的動機,就大環境而言,始於前一年邱吉爾宣布了東歐鐵幕已拉上而冷戰開始。二戰中美國盟友的蘇聯忽然變成了敵人,令人困惑與不解。就小環境而言,史坦貝克與卡帕正面對自己工作上的空檔,兩人在酒吧裡相遇,說起當前之新聞不像新聞,只是把報館的電報拿來重新排列組合,就名之曰新聞了。沒有人寫俄國人,沒有人知道他們真實的生活,以及他們的所思所感。史坦貝克與卡帕一說即合,就在《紐約先鋒論壇報》的贊助下去了俄國。《旅俄記》是一部旅行日誌,但以新聞寫作為目的,這在當時是開風氣之先的。

打造史達林是蘇聯最大的工業

據實記錄史達林治下的蘇聯,史坦貝克與卡帕的方法就是只以眼見為憑,以純粹攝影式的報導與照片來描摹所目睹的世界。而照片也就成了是次旅行的隱喻,因為你所能拍下的,正是史達林允許你所能見到的。這一點兩人出發前都很明白。還是用卡帕的話來說最貼切:

我們決定作老派的吉訶德與桑丘一起去追尋———在鐵幕的後面騎著馬,用我們的矛與筆,來對抗現代的風車。

站在布魯克蘭書匠鋪裏,我迫不及待看起書來。隨手一翻是這樣一段:

在史達林石膏的眼睛、青銅的眼睛、繪畫的眼睛,或看到刺繡的眼睛視野之外,蘇聯向來無事。他的肖像不僅掛在每一座博物館中,而且是每一座博物館中的每一個房間裡。他的塑像在所有公共大樓前行進。他的胸像出現在所有的機場、火車站、公共汽車站上。他的胸像也在所有的教室裡,而他的肖像通常是胸像的正背後。在公園裡他坐在石膏長椅上與列寧討論問題。而針線活上的史達林繡像是學校裡學生們的功課。店鋪中售賣幾百幾千萬他的臉孔,而每一戶人家最少有一張他的畫像。當然,畫史達林、鑄史達林、繡史達林、塑史達林、打造史達林,一定是蘇聯最大的工業。他事事均見,處處都在。

我忍不住要擊節讚賞。差一點當場大叫起來。真是寫得好!

《憤怒的葡萄》華麗萬分,《旅俄記》淡雅備至

有人說《旅俄記》是史坦貝克所寫書中很重要的一本,但沒有得到應得的重視。在這書以前,史氏注意的是團體,這之後他逐漸轉向個人。當時的蘇聯,團體涵蓋了個人的創意、思想與行動,他回美以後,用了五年的時間才創作出《伊甸園東》:小說的重點在個人的道德選擇,而不再是《憤怒的葡萄》中那樣,聚焦於共產主義對普通人的影響了。

一個作者早期的青年作品與晚期的成年作品不相同,並非不常見。這畢竟是個人的小事,但影響卻太大了。僅以海明威而論,他早年所寫西班牙內戰的小說,何其華麗;而他最後的短作《老人與海》又何其淡雅!這種變化與其說是文風的改易,不如說是思想的成熟。史坦貝克的《憤怒的葡萄》也是華麗萬分,而這小本的《旅俄記》可說是淡雅備至,使我這最不喜歡史坦貝克早期小說的讀者讀到這本報導文學時,真是如獲至寶。

小孩從一枝枝麥穗上搜集穀實,一粒也不糟蹋

如果不是《憤怒的葡萄》的大著,史達林治下的蘇聯怎麼會讓他們入境採訪?而卡帕所拍的四千張照片自然不會讓他們帶了出來。雖然底片在中途被蘇聯官方扣下了一些。安全出境後,他們發現拍到蘇聯地形的不見了,拍到史達林格勒瘋女孩的不見了,拍到囚犯的全不見了。但農莊的、俄國人臉孔的全在,所幸那才是他們兩人旅俄的目的。

這小書的封面是一俄國農婦,可想而知是卡帕拍下的。她抱著與她差不多高的麥穗。史坦貝克在書裡提到黑麥成熟的季節,男人在前用鐮刀割,女人在後用草繩綑,而小孩從一枝枝麥穗上搜集穀實,一粒也不糟蹋。俄人這樣工作了幾千年,因為還沒有新的機械可用。「農業集體機械化」云乎哉?

書內的照片中有一張是列寧與史達林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列寧好似閒閒地向後靠著,而史達林身向前傾,指手畫腳地不知在向列寧說些什麼。這麼小的照片,竟能看出列寧與史達林的神氣來。如果不是史坦貝克說,我永遠不會猜到他們只是雕像而已,連長椅子也是。

我買了史坦貝克的《旅俄記》,走出書鋪,走在哈佛街的陽光裡,走上回家的路。

http://udn.com/NEWS/READING/X5/3405696.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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