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歷史興趣,或者還不十分確切,更正當地說,乃是他那少年時所蓄蘊的生命力,乃是他那像含苞而要怒放的才華,乃是他那青春的活力之燃燒,才迫使他的足跡放縱於天南地北吧!

他的情感極濃烈,平常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極苦悶,極寂寞的鬱結的煩惱在。

孔子本為浪漫而渴望古典,但他不肯始終被屈於古典之下,因而他像奔流中的浪花一樣,雖有峻岸,卻仍是永遠洶湧著,飛濺著了。

這是李長之在1948年所出版的《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中對司馬遷的描述,也是我在1969年秋進入東海大學歷史系後,所完整念完的第一本書。李長之以詳實的引文,細膩的分析,充滿感情的文字,勾畫了司馬遷的生命悲劇。我隨著他的引導,進入司馬遷的壯遊、閱讀、寫作、掙扎、受刑,最後在46歲之年「圓滿地在精壯的青春中結束他的生命」,掩卷之後,終日恍惚,不知所以。李長之直指生命情懷的獨特傳記寫作方式,一定會對他的讀者產生巨大的感染力量。

然而,李長之(1910-1978)是被遺忘了。他在清華大學先念生物後轉哲學,出版過幾本詩集外,最重要的工作是文藝批評。他堅持「感情的批評主義」,認為批評要達到客觀公正,必須要用感情,要撇開一己的好惡,跳入作者世界裡深味吟詠,做同情的了解。他的成名作是寫於1936年的《中國畫論體系及其批評》,基本觀點是「筆墨是直觸著藝術家的精神核心」,「技巧的最高點是表現『感情的型』」。只有當作家、畫家的內在生命感悟與情感體驗飽滿深邃之時,此一內心圖景才能洋溢出來,而評論者的任務就是把這一片圖景挖掘、呈現。寫這一本書時他只有26歲,真是英雄出少年,現在讀來仍然別有獨到見解。

在這之前的一年,以25歲的少年之姿,他做了一件更令人矚目的事,開始撰寫《魯迅批判》。他批評魯迅沒有「深邃的哲學思想」,有的只是「人得要生存」的「單純的生物學的人生觀」,魯迅所有的,「乃是一種強烈的情感和一種粗暴的力」,魯迅的靈魂深處是虛無、荒涼與枯燥,他不是一個思想家。這樣的批評當然不被魯迅接受,說他「膽子大」,「都是空話」,是那種面目曖昧的「第三種人」。

李長之對德國近代思想情有獨鍾,並深受影響。他譯介了《德國的古典精神》一書。在序文中說,他有三個嚮往的時代:古希臘、周秦和古典的德國。德國古典精神所宣揚的自由的人、個性的人、高貴的人、完善的人讓他懷抱「古典的人本理想」,也讓他扣緊人的精神就如同鐘擺在生命的失望與憧憬兩極之間搖盪。1930到40年代,他從《魯迅批判》、《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到《孔子與屈原》、《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等一系列人物評傳,都以古典與浪漫兩種感情的型,刻畫傳主的精神肖像,尋覓傳主的靈魂,在近代傳記史上留下重要地位。遺憾的是,1949年以後,政治摧毀了他的思想與文采,終而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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