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退稿信》是本好心的書,對所有於書寫一事胸有遠志的人而言。它認真搜集了幾百年來一堆了不起作家的了不起作品遭退稿的此一事實。

還一一翻出當時侮辱人到往往已達摧毀地步的信函(這不是容易找到的,可想而知),為的無非證明,那些日後我們景仰的、天神般的人物,原來曾經跟你我一樣,甚至得在在面對我究竟是不是這塊料子的痛苦自省和自疑,這裡便有著舜何人予何人的鼓舞味道了不是嗎?

但真正的好心不同於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虛假慈善,它總是有所堅持的,而且說出真話,因此也就一定帶著某種森嚴寒冽的真理鋒芒。它扶助了一些人同時,一定會割傷另外一些人,正義果報和懲罰原來就是同一件事,像古希臘的兩面神傑納斯,他有一張青春溫柔的臉,還有另一張蒼老嚴厲的臉。

當然,這故事裡的壞人是出版社及其編輯沒錯,由他們負責扮演迫害者兼沒眼光沒鑑賞力的笨蛋(說不上來哪一種比較該死),但如果我們只把這一切只看成是「作家/編輯」兩造的扞格及其善惡大戰,那極可能就輕忽了事情真相,也誤解了這本書的更悲憫企圖和力量──這個兩面性的真正根源,不僅僅來自於人跟人的某種利益零合關係而已,它應該更深刻的提昇到某種價值與信念的層次,甚至揭露著書寫創作的某種程度悲劇性本質。

真正的傾軋現場在這兒,在如瑪克斯.韋伯所說的,沒錯,我們是活在一個諸神衝突的世界裡,悲劇的發生不見得需要有壞人,或者說壞人從沒那麼重要那麼具決定性,他們往往只是派生之物,是浮在上頭的可厭泡沬罷了。  以下我們會試著解釋。

犯錯的編輯背後

有一件事幾乎馬上可以確定,那就是這本《退稿信》絕不會是古往今來退稿信的百科全書,儘管它如此認真搜羅達兩百封之多(取其吉祥數也),仍然只能是退稿滄海中的一粟,呃,兩百粟。

比方說,作為一個已從業二三十年的編輯,我個人扮演歹角親筆所寫的那一堆顯然就沒在其中。

一旦我們比較正確的把數量放大成為它原先的樣子,成為每個出版社每個編輯的日常工作,量變帶來了質變,如此我們眼前的圖像便當場改觀了,它不再是某一個作家和某一個編輯的緊張拔河及其權力宰制關係,而是一本書跟一整個世界的關係,是一本書如何在宛如天擇充滿著嚴酷敵意和種種不可知甚至不合理機遇意外的情況下掙扎存活下去。

生物演化史告訴我們,單一的個體有其特殊的幸與不幸,但從總體的角度來看,我們可能就得硬著心腸把這一切視之為必然,包括機運都是天擇必然鐵鍊中森森然的其中一環不是嗎?  用演化來比喻,這裡有一處很明顯的漏洞存在,那就是大自然的天擇是不思考的(這是我們對演化擬人式的表達常犯的錯誤),但一個編輯對於書的揀擇裁汰卻是通過著觀看、鑑識和思考所做成的決定,這當然有效的降低了「錯誤」的發生(公平些來說,絕大多數遭編輯冷冷退回的書稿其實是合理的)。

但我們也得說,正因為有人的思考這一因素的加入,極可能反而增加了某些特殊錯誤的機率,有某些特殊價值的書特別難以穿透這面編輯之牆;而且,也正因為錯誤係源於人的有意識行為而非隨機發生,錯誤遂多髹上著一層道德色澤,所以說我們沒有誰會真的去指控大自然,甚至壓根不會想到用錯誤這一詞,但我們可是很樂於怪罪、譏諷、咒罵這一個個不開眼的編輯。

事實上,這正是這本《退稿信》之所以顯得威風凜凜、宛如踩著風火輪索命而來的果報正義之神的道德基礎之所在。

我們應該不難注意到,書中這一封封宛如留下罪狀的退稿信,奇怪有著高度的重疊性,甚至於就連措辭都大同小異。如果我們考慮到它們係分別出自於不同出版社,不同時間的不同編輯之手,說白一些就是沒有同一個編輯寫過兩封,那事情就有趣了,我們無法用巧合或偶然這樣息事寧人的詞來解釋這個現象,而應該視之為某種訊息,某個想告訴我們什麼事的清晰聲音,就像科學家面對不斷重複出現的現象和數據一般。

更進一步來說,這些不同編輯的退稿信內容是很容易理出秩序的,它明顯集中於兩個層面,一是和當下社會以及讀者關係的考量,擔心讀者看不懂或乾脆講讀者沒興趣云云,偏向商業層面;另一則是作品本身的考量,以為是它的內容出了問題,而問題又集中於違犯了某種當下的禁忌,諸如太淫穢、太多髒字眼、太多黑暗、恐怖或悲傷,這則偏向於道德層面的守衛。

這告訴我們什麼事呢?首先,編輯的高度一致性顯示了編輯並非全然訴諸個人的好惡鑑賞,自覺或不自覺,他的考量取捨基本上是社會性的;也就是說,編輯,就像我們不曉得也不以為需要逮犯人般追出寫這些錯誤退稿信的人姓啥名啥,是一種社會身分,一個社會位置。

其次,退稿理由,不論是商業考量抑或道德防衛,也同樣顯示出這樣的社會性特質;編輯,以書籍的社會守門人之類的身分工作,反映更多的其實是當下社會的普遍想法或者說成見盲點──這兩個現象無不清晰的指向著同一件事,It`s Business, not Personal。

犯錯的笨編輯身後,永遠有一個更大、更笨、更穩定的錯誤母體,那就是包括你我在內的這個社會自身,它才是真正的黑道大哥有力人士,編輯不過是其小弟細漢仔罷了,負責動手開槍並在事情敗露後投案坐牢不是這樣子嗎?

這裡,我們何妨假設性的問個問題(得承認這有點唯恐天下不亂):如果這些書在第一時間幸運通過了編輯哨兵站崗的窄門,它們接下來可能的遭遇又將如何呢?

我想,有另一本台灣也出版過的書可做為猜想的依據,那就是鼎鼎大名《紐約時報》的書評百年合集,我們可以焦點的注視兩件事,一是他們忘情瞎捧了多少日後不值一顧的平庸之書同時,究竟漏失掉這百年來多少重要著作?估計高達七八成只多不少;二是日後公認為經典之作,有多少在這裡遭到比這些退稿信更輕蔑更羞辱(而且還是公然的)的撻伐。

我們就舉兩本台灣都有、且剛剛才入選為百年Top 100英文小說的《麥田捕手》和《大眠》為例,它們都被以「髒話太多」的這等不入流罪名寥寥幾個字打殺了事,而《紐約時報》的書評,從過去到現在,不一直被普遍認知為是最自由、最富專業鑑賞力的即時書評單位嗎?你幾乎只能這樣想,他們之所以把這些書評結集出書,其實想的是某種「懺悔錄」,源於高貴的自省之心。

好,當時排拒、冷落、修理這些書的是社會,日後為它們平反為它們復仇的也是這個社會,這個又是惡魔又是天使的社會究竟怎麼回事?我想,幾千年前的古希臘哲人赫拉克里特已為我們備妥了答案:「你不可能伸腳到同一條河裡兩次。」這裡的關鍵正在於「時間」,波赫士最愛想也最愛講的怪東西,一切永恆之謎的源頭。

無法理解的現在

在《無知》這本書裡(一樣的,很多專業的書評認為是昆德拉的衰老之作,錯誤總如此循環不絕),昆德拉帶著某種悲憤跟我們說,不只未來是我們無法了解的,即便是現在我們眼睛所見到的這一切,也不是我們能真正理解真正能掌握的,只因為現在並非孤立的、完成的,它仍然在移動中、發展中、變化中,很多結果尤其是它真正的意義,只有在未來才能真正顯現出來,如果我們不知道未來,如何能說我們了解現在呢?

如此,且讓我們心平氣和的換一種較正確看待現在的方式,借由昆德拉的提醒──當下世界不是一個扁平的、並列的、切片般的靜止畫面,一旦我們嘗試加了時間的視角,很容易看出來它實像個層層疊疊的化石層,而且毋甯更零亂更參差也更不安靜,眼前所有東西的看似同時存在,極可能只是某種偶然,某種單一視角的欺瞞,就跟我們常誤以為頭上的星空圖像係鑲在同一個平面上一般,它們其實有著不同的時間來歷,存在著不同的縱深,還各自以不同速度、不同的潛能和續航力向不同未來的深處奔去。

書籍,請隨便瞧一眼書店或你個人家中的書架,從來就不是(不該是)無涉時間的蜉蝣泡沬之物。我們可以這麼相信,在一個時間參差的當下世界中,書籍的寫作者,相對來說總是站在現在臨界著未來這邊緣地帶的族群,如植物枝葉尖端的纖弱卷曲嫩芽迎風試探。

因此,他的關注、他的思維通常和堅硬主幹的社會母體本身並不一致;其次,我們也該這麼相信,書籍背反於人們會得更早、事實上是不學而能的隨風即逝口語,做為一種有意識的發明和持續實踐載體,堅持要寫下來,要銘刻的留下記錄,本來就擺明了和時間大神抗爭,要瞻望並寄情於未來。

因此,所有的書籍,包括那些背過臉瞪視克魯馬儂人乃至於侏儸紀寒武紀古昔歲月的著作,總是對未來有所企圖有所期待,不管它有沒有明言講出來,這個必然存在的未來性,早在作者書寫之先,就已經藏放在書籍此一形式之中,要求每一個書寫者兌現。

還有,但姑且先只講這兩點夠了。

做為一個讀者,也做為一個編輯,還偶爾想辦法寫點東西,徘迴在這三個常彼此有所扞格並逼你想事情的不同身分之間,多年來,我始終而且與日俱增的對書籍心存敬畏,知道而且時時提醒自己,它永遠有一部分真相、一部分奧祕、一部分意義在此時此刻並未完全顯露,也不打算在第一時間告訴你。

對於這樣一個暫時無可奈何的難題,我個人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是重讀,每隔一段時日就重讀某一本書,不是那種心血來潮、風吹到哪一本翻開哪一本的情調式重讀(儘管表面上看起來像是如此沒錯),而是把它看成是對一本書閱讀的必要行為乃至於正常程序,從一而再再而三四五的重讀經驗裡,我得說這不僅值得,而且在在的驚喜和僥倖,往往還會冒一身冷汗,奇怪那時候想什麼去了怎麼這樣明白會看不出來,而且好險當時沒講出太魯莽如這些退稿信的話。

當然,並不是每一本書都禁得住如此對待,的確有太多扁平的、只打算活於當下薄薄一層時間、簡直是糟蹋書籍此一載體的爛書假貨(所以我們前頭才說,絕大部分編輯的退稿是睿智而且公正的,唯一可議的只在於要不要把理由講得如此淋漓快意而且連剛剛被老闆K的氣都一併出在這裡而已)。

唯長期下來,不管做為一個讀者或做為一名編輯,你都很自然從書籍世界的浸泡中不斷滋生而且增長某種狀似直覺(其實是豐碩的經驗和知識細節堆疊起來的)的判斷力鑑賞力,只要肯溫柔一些耐心一些,在不確定時罪疑從輕的留點餘地,給書籍也是給自己一個他日重讀上訴的機會,大致上仍是可以對付的。

也因此,這逐漸發展成另一種判準,我通常由一本書需不需要重讀來決定要不要保存它在我個人容納量極有限的書架上,甚至一本書需不需要重讀,進一步還成為我個人對於書的好壞或至少是好惡評價。

正因為這樣,日後我讀波赫士,聽他講重讀重於閱讀,會感覺這麼會心,而且踏實,好像自己誤打誤撞做對事了。

錯誤的計算方法

我以為,不僅一個人該如此對待書,一個社會也應該這麼對待書。但一個包含所有人的社會整體總是得組織起來才能有效運作,因此總會跑出一些外於人而且還大於人的機制,不是那麼能夠為所應為,也因此我們都得習慣的忍受一些事,並經常性的設法補救一些事不是嗎?

不管是來自於總有那麼多人的性急聲音,或源於書籍生產供應流水機制的不等人,編輯(還包括稍後那些選推薦好書、年度十大好書以及各種奇奇怪怪書籍獎項的所謂書評人),比讀者多領了錢,看起來也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但報稱性的也必定同時得負擔這樣一個不幸的義務,他們得硬著頭皮杵在一個不容易不犯錯的位置,要在不容易做出決定的間隙時間裡,非做成決定不可。

因此,對任何正直誠實的人而言,這其實是一個心驚膽跳的工作,而且還是個不容易看出職業性傷害的工作,你不會切斷手指、骨折或吸入有害氣體,而是持續的迷惑、不知道怎麼辦以及睡不著覺或半夜驚醒云云,連傷害都是孤寂的。

該怎麼想編輯這樣一個經常性出包犯錯的行當呢?我個人建議我們何妨比擬一下麥可.喬丹或鈴木一朗的工作及其成果──我們知道,籃球場上一名射手,命中率能維持在四成就算稱職,也就是說他每十次失敗六次還可以讓人尖叫、索取簽名並享受榮華富貴;棒球場上還再低一點,一名打擊手的正常打擊率大致在兩成五到三成之間,失敗的次數放寬到七次以上。

這當然不是說我們對這些打棒球打籃球的傢伙特別心軟特別厚愛,而是我們了解這份職業工作的真實特性及其限制,在這樣一個正確務實的基礎上計算鑑別他的好壞;事實上我們同時也曉得,職業球場是最嚴酷最現實無情的,一旦你的投籃命中率滑落到三成或打擊率下探兩成就差不多可以打包回家了,天皇老子都保不了你,而喬丹和一朗之所以成為神,說穿了不過是他們把這個比率往上調高一成,也就是每十次多對人家一次而已。

再說一次,這不是不當的寬容編輯,而是這樣才能正確的甚至嚴格的要求和評斷。一種不務實、不可能達成的標準(比方說要求每投必中或每次打擊都全壘打)不僅毫無意義,而且抹平一切再分不出好壞良窳(也就是說喬丹和一朗將和所有人一樣只是個失敗者),最終將帶來虛無,一種崩潰也似的虛無,一種束手無策的虛無,反而不當的寬容那些不該寬容的人。

比方說有一種典型的謬誤往往就是這麼產生的,那就是倒過頭來要求書籍的書寫者,要他們認命承荷這全部。偏偏這裡有一堆堂皇好用的成語格言,方便得很,像什麼真金不怕火煉或天降大任於斯人也之類的(成語跟成藥一樣不可過度服用,最好能依醫生指示),意思是,如果你夠好甚至天命注定會成為偉大的作家,你就應該無畏於而且含笑接受這些笨蛋編輯的錯誤和侮辱,二十年三十年不疑不懼(或不吃不喝)的寫下去,直到有一天你忽然接到一紙通知得去一趟瑞典斯德哥爾摩領獎云云。

這裡頭有一部分是真話,但任何接過詐騙電話人的人都曉得,什麼夠水準的害人謊言可以沒真話這必要成分呢(有句對白如此:「他說謊成性,包括講實話時。」)?有一件事我們完全可肯定但也永遠不會確實知道,在一個梅爾維爾或福克納艱辛撐過來同時,究竟還有多少個梅爾維爾或福克納跟自己說算了,改行去打籃球、進電子業、吸毒販毒成為人渣或老實回去那「一方郵票大小的土地」當農夫而不是寫小說。

老實說,純就個人選擇而言這不見得是悲劇反而可以是睿智的(如果你真曉得書寫這一行的代價和所得的話),但我個人仍堅定相信,從社會整體,從人類整體的大角度來看,這絕對是巨大的流失,我們損失了很多思維、反省、瞻望、想像以及可能性,這當然比手機削薄半公分或其攝影功能調高二十萬畫素重要太多了,是的,包括對那些只使用手機而不使用思維、反省、瞻望、想像和可能性的人而言。

書籍.和永恆討價還價

回到這個書籍與社會的不變基本關係來──社會不可能在第一時間真正理解、掌握一本真正夠好的書,即便我們沒像《退稿信》的這些個笨編輯,而是正確的認出它來還讚譽了它,但他日我們仍會一再發現,原來它說出更多、想到更多、解釋了更多乃至於闖禍更多。

今天的台灣社會,就跟所有的社會尤其是資本主義市場機制所統治的社會一樣,愈來愈急於在最短時間分辨出書的好壞並做成結論(這當然有讀者的焦躁需求部分,但更多來自資本主義生產和銷售機制的催趕擠壓),各種五本十本三十本的書單如嘉年華的各色彩帶漫天飛舞,一派繁榮昇平而且滿眼是有心人的模樣。

但一如書寫和閱讀的沈靜本質,是一個人和一本書如惠特曼詩中所說「是否如此,你我在此孤單相聚?」的動人關係,我個人總想看也比較計較一些安靜無聲的地方,想知道一個社會究竟打算如何和書長期相處?如何鑲在人的日常生活中成為每天每時做的事?寫的人如何,鑑識和製作的人如何,還有讀的人又如何,他們是否意識到其間也詭譎也豐饒無比的時間層次並如此行?

有多少人多少程度的在資本主義激起來的喧嘩水花下頭如穩定的、深厚的、持續不斷的水流?

我個人是很想說,有關書籍的出版和閱讀,乃至於一個社會思維的真正深度與高度,並不取決於更多五花八門的、看似聰明的即時性篩選裁汰機制,而是取決於承接著這些必然錯誤的靜默補救機制──但這話有一部分不是真的,只因為這樣的補救作為不大可能發展成為某種有形有狀的獨立性固定性「機制」,它有太多地方扞格於資本主義得不到支援反而會遭懲罰(信不信?《退稿信》裡那些編輯若當時選了這些書,可能被懲罰的機率遠高於不選)。

又無法信任總是居心不純且通常只會更笨的官方機構,因此從形態上看,它只能是某種遊擊戰,像赫爾岑含笑所說「進行我一個人的小小哈薩克人式遊擊戰」;也就是說,它碎片也似的散落於、滲透於書籍出版和閱讀大機制的每一處可能縫隙之中,由每一個個人單打獨鬥到近乎偷偷摸摸的進行,書寫者、編輯、販售者、介紹者、評論者、解釋者到讀者,每個人都有事可做,只要他對書的本質猶有認識,猶保有某種程度的鑑賞力、信念以及不甘心就這樣。

事實上這才正是這裡每一種身分的專業技藝之所在(包括因此對資本主義大神的欺瞞應付技倆);不是資本主義付你錢所要求的工具性專業,資本主義程度沒那麼好,而是李維-史陀說的,那種你和這個世界的基本關係,代表著你生命兩腳所站立位置的技藝。

這本《退稿信》,也正是一次意圖補救的小小遊擊戰美好成果不是嗎?也正是如此技藝的使用和展示不是嗎?

沒有一個機制如萬能的神般負責解救我們,這聽起來像是個令人沮喪的壞消息,但仔細想想我們可能更喜歡這樣,這恢復了我們的存在,並且恢復了我們自身的「能動性」,從而讓意義得以留存,像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那樣子留存。

書,掙扎向永恆。這句話是波赫士說的,他加上掙扎這兩個字真好不是嗎?──這裡,我們可不可以庸俗的這麼說,書之所以掙扎向永恆,那是因為發明它、書寫它並閱讀它的我們一部分掙扎向永恆?

這與其說是嚮往永恆,不如說是我們的恐懼某種間嘎然終止、時間永遠取消的毀滅;不是我們誤以為自己會永久活下去如吸血鬼卓九勒伯爵,也不能像道金斯那樣只解釋為自私基因作祟,我們真心害怕的是生命根本意義的因此喪失,我們不容易講清楚但正確的察覺,意義唯有在不中斷不休止的時間之流裡才得以存活,才得到確認。

書籍是人跟永恆討價還價的一項最偉大發明,比人發明了宗教、發明了神更好,而今天,在這道努力指向永恆的睿智路上,我們又多了一種必要的掙扎,那就是資本主義的市場機制──我們知道,資本主義最厲害也最動人的,便在於滿足我們即時的、當下的、「兩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的那部分需求,某種塵世天國的二話不說實現。書籍通過它,生產得更快,傳佈得更廣,但這也不得不成為某種浮士德式的標準交易,它要求我們交出時間,連同那些只能在悠長時間中才得以生長、分辨、認識並積存的東西。

絕大部分的產業並不抗拒這樣的交易,書籍是少數猶在掙扎抗拒的一個,也許正因為它尚保有著自身那個最原初的記憶──敢於這麼說不是期盼不是推斷,而是某種實實在在的經驗。

做為一個編輯,也做為一個讀者,偶爾還業餘的提筆試著寫東西,這麼多年下來我親眼看到的是,在出版乃至於更廣義的書籍世界中其實並沒有那麼多資本主義的「順民」,他們總在職業身分之外多藏著一點什麼,還試圖多做點什麼,包括心志和技藝,還有某種不好意思稱之為使命感的素樸情感和期待(所以出版界流行一句自嘲的話:「真要賺錢不會選擇這一行。」)。

他們持續犯錯,但他們也不斷修補,這樣的衝突拉鋸讓他們工作得比較辛苦,也經常性的不快樂而且牢騷不絕,奇怪反而因此讓他們更容易留下來,甚至受了詛咒般一次兩次跑出去還會乖乖回來,最終,我以為正因為這些人這種樣子,讓書籍這個行業始終無法徹徹底底成為所謂的「企業」,帶著某根反骨逃逸出資本主義大神的完全統治。

從個體來看,孤獨無援的個人最容易被消滅;但從整體來看,孤獨無援的個人反而最容易隱藏也最頑強,像蟑螂一樣──但願這個帶著點期盼的斷言是對的,否則我們就真的無以彌補犯錯太多了,也真的失去太多了。

以下是《退稿信》精采書摘

Jane Austen 珍.奧斯汀《諾桑覺寺》(Northanger Abbey),一八一八年出版【退稿】如果閣下要我們買下這本書的話,我們寧願用同樣的價錢把書退回去--只求您打消這個念頭。

Samuel Beckett 山謬.貝克特《夢見形形色色的女人》(Dream of Fair-to-Middling Women),一九三二年完成(一九九二年才出版)

【退稿】這種爛東西我連碰都不想碰。貝克特可能是個精明的傢伙,但這裡我們可以看出他在模仿喬伊斯,他的姿態像個奴隸一樣卑屈,煞費苦心,卻又缺乏條理;他使用的語言古怪不已,四處還可以見到被喬伊斯影響的噁心段落──而且還「猥褻粗鄙」──這本書已經被判了死刑,光從書名就可以看出它會賣不出去。

James M. Cain 詹姆士.凱因

《郵差總按兩次鈴》(The Postman Always Rings Twice),一九三四年出版

【退稿】……閣下想要靠寫書賺錢嗎?我想,你是遲早可以辦到的,只不過現在的功力還不到火候。

【軼事】郵差為何總按兩次鈴?
《郵差總按兩次鈴》在一九三四年出版後,一時之間,群情譁然。因為這本書跟郵政沒有任何關係,它所談論的主題是性。凱因表示,他之所以會幫這本書取一個這麼奇怪的名字,是因為它在出版以前曾經多次遭到退稿──而每回郵差來送退稿信的時候,總會按兩次門鈴。

Agatha Christie 阿嘉莎.克莉絲蒂

《史岱爾莊謀殺案》(The Mysterious Affair at Styles),一九二○年出版

【退稿】這是一本有趣的書,而且有些地方還挺精采的,但它不太適合在我們出版社的書單裡出現。

William Faulkner 威廉.福克納

《薩托里斯》(Sartoris),一九二九年出版

【退稿】如果這本書還算略有劇情與結構的話,我還可以給你一些刪修的建議。但因為你寫得太過鬆散,所以我想再怎樣修整也沒有用。我拒絕出版的主要理由是:你根本沒有故事可以寫。

F. Scott Fitzgerald 史考特.費滋傑羅

《塵世樂園》(This Side of Paradise),一九二○年出版

【退稿】……這故事到最後似乎沒有一個結局──無論是主角的生命歷程,或者是他的性格,都沒有被發展到一個能夠被當成結局的階段……簡而言之,這故事對我們而言似乎還沒有走到最高點……

Anne Frank安妮.法蘭克

《安妮的日記》(The Diary of Anne Frank),一九五二年出版
【退稿】對我而言,這女孩的看法或感覺一點也不特別,充其量這本書也不過只能讓人感到「好奇」而已,此外沒什麼別的。

Thomas Hardy 湯瑪斯.哈代

《絕望的手段》(Desperate Remedies),一八七一年出版

【退稿】……故事謎團的關鍵在於那令人噁心而且荒謬的暴行,但同時,故事也被這暴行給毀掉了。讓人憎惡而無法忍受的劇情是一位年輕女士居然會在晚宴上遭到侵犯,而且還生下了小孩。

《黛絲姑娘》(Tess of The d`Urbervilles),一八九一年出版【退稿】……寫得這麼露骨實在不恰當。

Henry James亨利.詹姆斯

《聖泉》(The Sacred Fount),一九○一年出版

【退稿】當然,這是第N+1部充滿「詹氏風格」的作品……這本書確實把大家都搞得心神不寧。

看這本書的時候好像就是在解讀他那難懂的文字,一頁接一頁,沒完沒了。讓人感到非常生氣的是:我幹嘛把時間精力投注在這上面?你會神經繃緊,頭皮發麻,你會想要站起來到街上去走一走。這小說裡沒有故事──喔!

真的一個故事也沒有……你還得自己猜測他的主題到底是什麼,不斷猜測。

James Joyce 詹姆斯.喬伊斯

《尤利西斯》(Ulysses),一九二二年出版
【退稿】我們讀過喬伊斯先生的《尤利西斯》後感到很有興趣,我們真希望自己有能力出版這本書。但是就目前而言,書的篇幅太長是個不可克服的問題。

我們沒有辦法找別人來幫忙,依目前的出版速度而言,一本三百頁的書要花兩年時間才能弄完……我已經吩咐僕人把稿子寄回去給你了。&《青年藝術家的畫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一九一六年出版

【退稿】這本書裡有許多拖拖拉拉的地方。雖然本出版社的讀者可能會覺得那些段落是有趣的,但是一般讀者中的平庸之輩,會覺得它們很乏味。

如果我們就這樣把它給出版,讀者們可能會把它當成一本寫實派的、不討喜而沒有吸引力的書……它太不著邊際,缺乏形式,沒有限制,而且作者又毫不遮掩地描繪醜陋的事物,使用髒話;有時候它們就這樣赤裸裸地被故意擺在讀者面前,實在很沒必要。

大家會一致認為這種觀點是「有點下流的」……而且在書的結尾處,顯得極度凌亂;作者的文字與思想就像潮濕、無用的石頭,碎成一片片,散落一地。

John Le Carre 約翰.勒卡雷

《冷戰諜魂》(The Spy Who Came in from The Cold),一九六三年出版

【退稿】歡迎來到勒卡雷的世界──一個沒有未來可言的世界!

W. Somerset Maugham 桑莫塞.毛姆

《剃刀邊緣》(The Razor`s Edge),一九四四年出版

【退稿】這本書並不討人喜歡。我並沒有遇過書中所描繪的那種好事以及那種好人……有些對話是機智的,有些角色是有趣的,但是作者對於自己的生活哲學有著極為冗長的陳述,大部分寫得糟透了,而且作者的看法很悲觀且沒有希望……我不認為這本書在這裡會成為暢銷書,雖然我不會說這是一本令人無法忍受的書,但我認為它是一本差勁的書。

Edgar Allan Poe 艾德嘉.愛倫坡

《佛立歐俱樂部故事集》(Folio Club Tales),一八三六年(未出版)

【退稿】這個國家的讀者們對於文學作品有個明確而堅定的偏好……他們喜歡一本書裡面只有一個獨立而前後連貫的故事。

Marcel Proust 馬塞爾.普魯斯特

《在斯萬家那邊》(Du Cote de chez Swann),一九一三年出版〔《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一卷〕

【退稿】乖乖,我從頸部以上的部分可能都已經死掉了,所以我絞盡腦汁也想不通一個男子漢怎會需要用三十頁的篇幅來描寫他入睡之前如何在床上輾轉反側。&【退稿】到目前為止,我只花了一點精神來打開那些由你的手稿構成的筆記本;我隨意把它打開,而且運氣實在不好,我的注意力被一杯翻倒在六十二頁上的甘菊茶給打斷了──然後碰到六十四頁的那些措詞,我又停了下來……就是你說「可以看到脊椎的前額」那一句話。

H. G. Wells H. G. 威爾斯
《世界大戰》(The War of Worlds),一八九八年出版

【退稿】就像無止盡的夢魘。我不相信它會受到歡迎……我認為大家的看法會是:「噢!千萬不要讀那本可怕的書!」

Walt Whitman華特.惠特曼

《草葉集》(Leaves of Grass),一八五五年出版

【退稿】我們認為,把心力投注在這本書上面,是很不智的一件事。

Oscar Wilde 王爾德

《溫夫人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一八九二年出版

【退稿】我親愛的先生: 我已經看過閣下的手稿了。噢,我親愛的……老天爺啊!

William Butler Yeats威廉.巴特勒.葉慈

《詩集》(Poems),一八九五年出版

【退稿】居然有批評家不願宣稱「葉慈先生將會變成一個大受歡迎的詩人」。知道這件事以後,我鬆了一大口氣。如果他有辦法的話,那我真的要對人類感到絕望了……他的東西根本就是一片空虛。

他的詩聽來不悅耳,也沒辦法激起我們的幻想,也不能提供暗示性的思維,促使人們反省……無論我怎麼努力,都看不出那些東西有何意義:對我來講,他的東西根本就狗屁不通。我不是批評他的詩晦澀、粗魯、野蠻或者裝模作樣──雖然這些確實是他的缺點;我是說他的詩對我來講是絕對的空虛……就算再過多少年我也不會多看他的詩一眼。

【退稿】真的有人願意花錢買他的書嗎?我真的不敢相信。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Moment/newfocus-index/0,3687,9506210151+0+0+185236+0,00.html




內容簡介

◎集結十八世紀至今,歐美各大文學經典名著、名家曾經收到的退稿信件,以及穿插豐富的名家手札和出版軼聞。
◎信件數量豐富,包括珍.奧斯汀、艾蜜莉.狄金生、普魯斯特、喬伊斯、海明威、福克納、賽珍珠、史蒂芬.金、約翰.勒卡雷、鈞特.葛拉斯……等上百位名家,首次大公開退稿信件。
◎歐美多家出版社及雜誌社,如藍燈書屋、雙日、哈潑……等集團,後悔寄出的退稿信件。
◎鼓勵創作者持續前行的勵志文集,是他們在創作路上的最佳伙伴。
◎唐諾先生導讀,傅月庵、蘇拾平 強力推薦!
出版史上編輯們瞎了眼的時刻
愈被退愈堅強
獻給天下的文藝青年們!

曾獲諾貝爾獎的美國女作家賽珍珠,她所寫的《大地》曾收過這樣的退稿信:「遺憾的是,美國大眾對任何有關中國的事物都沒有興趣。」

喬治.歐威爾的《動物農莊》被拒絕的理由是:「以動物為主題的故事,在美國這個國家是賣不出去的。」

珍.奧斯汀的《諾桑覺寺》則是:「如果閣下要我們買下這本書的話,我們寧願用同樣的價錢把書退回去。只求您打消這個念頭。」

福克納的《聖殿》更是遭到無情的回應:「天啊,天啊,我們不能出這本書。否則大家只好牢裡見了。」

推理小說大師阿嘉莎.克莉絲蒂,則接獲出版社以「作品不適合出現在我們的書單裡」為由退稿。

而當今驚悚大師史蒂芬.金的小說曾被回拒:「我們對“反烏托邦”的科幻小說沒興趣,這種書根本不會賣。」

不僅如此,普魯斯特、喬伊思、惠特曼……也都被退過稿。
這些已在文壇擁有大師寶座的名家,在成名之前都曾經收過這樣的無情回拒。
熱愛文學、執著於創作的你,如果翻開這本書,看到這麼多大文豪也和你一樣有慘遭退稿的經驗,甚至比你承受更無情的羞辱,一定會令你燃起無比的創作動力。

這本名為《退稿信》的文集,其實是一本讓創作者心神高亢,令所有出版者看得心驚膽跳的傑作。從中,你可以看到從十八世紀至今的許多名家曾遭受出版社何等的貶抑,而他們流傳到現在的經典名著,在當初投稿到出版社時,又曾經收到編輯多麼尖酸、冷漠的退稿信回應。

這一封封退稿信件在今天公開,對當時寄出信件的出版社及雜誌社來說,除了難為情之外,應該就是悔恨吧。不過對於老是在收退稿信、在創作路上跌跌撞撞的失意者而言,這本書必然具有莫大的鼓舞力量。

除了豐富的退稿信件,書中還收錄許多知名出版商和作家的札記、出版軼聞,以及退稿記錄和各個作家的簡介,無論是喜歡閱讀文學、對名家創作辛酸史感興趣的人,或是執著於文學創作的讀者,這本書絕對能讓你在享受閱讀趣味之餘,擁有一段豐富而深刻的古今文學體驗。

■作者簡介

安德烈.柏納(Andre Bernard)
他曾在幾家出版社當過編輯。在那些地方,他也曾寄出為數眾多的退稿信。

比爾.韓德森(Bill Henderson)
他是手推車出版社(Pushcart Press)的發行人。他本身曾寄過會讓他遺臭萬年的退稿信,過去投稿時也收過許多退稿信。

■譯者簡介

陳榮彬
目前就讀輔大比較文學研究所博士班,專攻「20世紀美國小說」、「符號學」與「敘事學」。曾任康寧醫專講師,現任玄奘大學大傳系兼任講師。著有《當電影遇上爵士》(高談),翻譯作品包括:《奴隸、電影、歷史》(左岸)、《喬伊斯的流幻之旅:永遠的都柏林人》(左岸)、《繪畫與眼淚》(左岸)以及《隊友情深:紅襪四人組的最後擊掌》(遠流)、《變中求勝的企業領導》(遠流)。

退稿信

作者/ 安德烈.柏納/比爾.韓德森
編/譯者/ 陳榮彬
出版社/ 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 20060515
商品語言/ 中文/繁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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