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拚搏的工業社會中逃到家裡,逃到閣樓,逃到天花板下,無處可逃了,就躺下來吧。愛,恨,悔,貪婪,虛枉,全湧在那一小角天花板下了……
牆裡發生了很多事
我也曾在牆上塗抹
報紙充滿硝煙騷亂
我瀏覽一件件新聞隨時要暈倒
死去活來得疲憊不堪
灌了滿肚湯水
於是,準備看晚間新聞
一頁頁看得心神交瘁
每天幾個馬克買來世界的謊言
我也沒占什麼便宜
訂閱的是
成堆的災禍和革命
鮮花展覽的報導也叫我心驚
──〈訂閱〉


這是西德作家柏昂(Nicolas Born)在一九六○年代寫的詩。柏林圍牆仍然森然隔離著東西柏林。猶太人對納粹的殘忍仍然記憶猶新。

柏昂和他美麗的妻子爾茉伽(Irmgard)1969年秋來愛荷華。那年以色列夫婦檔作家森乃德(Yonat,Alexander Sened)也來這兒。兩對夫婦同天到達。我和Paul請他們去餐館吃午飯。Paul開著他的白色大吉普,和我去愛荷華河邊的五月花公寓,只見他們兩對夫婦分別站在台階的兩端等待我們。互不相識,這也罷了。

我坐在Paul旁邊的前座。他們一一進了後座,擠在一起。

我叫柏昂,從西德來的。他向森乃德伸出手。

森乃德嗯了一聲,沒有和他握手。

Paul望了我一眼。

滿車的人,寂靜無聲。

看!Paul突然大叫。看河上划船的年輕人!看到人划船我就高興!當年我在牛津是划船選手,代表我的墨藤學院。最後一年,五天五次大勝。每人得到自己划的槳,上面有各自的描金名字……

那是Paul生平最得意的事,我說。

從那一刻起,我們和那兩對夫婦分別談著中性話題,沒有戰亂,沒有殺戮,沒有敵意,天下太平。

飯後我們送他們回五月花。柏昂夫婦向我們道謝後下車。

森乃德對我和Paul說:非常謝謝!到了愛荷華立刻就見到你們。很對不起,我們沒有禮貌,拒絕和那兩個德國人握手。

我瞭解,Paul說。

請原諒,我們再也不能和他們見面了。

慢慢來吧。柏昂是個好詩人。他有首詩的第一行:她是個金髮女郎。他是個工程師。

不,我們不想見他們。森乃德說。

從那以後,我們只得和那兩對夫婦分別聚會。森乃德1921年出生波蘭,1935年移民以色列。二次大戰後,到歐洲處理猶太難民移民以色列的問題,遇到尤娜遞,她1926年出生波蘭,二次大戰中曾在華沙猶太集中區生活。他們相遇幾天後,她去了維也納大學,專修法國文學和哲學。1967年以色列和相鄰的阿拉伯國家在六日之戰中,埃及約旦和敘利亞聯軍被以色列打得慘敗。夫婦倆在戰爭期間潛赴以色列,在沙漠的集體農場定居下來,種水果和蔬菜。森乃德是出版社總編輯,尤娜遞教希伯來文學。夫婦倆聯名寫小說。

柏昂被拒之後,幾番給森乃德打電話,要求和他夫婦倆談談。他說二次大戰期間,他只有幾歲。他要他們重新認識他這一代的德國人。

但是,沒有用。

那年,波蘭作家司崔考思基(Julian Strykowski)也是猶太人,大約五十多歲吧,二次大戰中身受納粹虐待,六○年代,在波蘭又受到政治壓制。一天,他來我辦公室,遞給我一束康乃馨,一面說:我可以和你談談嗎?他告訴我,他和一個女子相愛,但不能結婚。為什麼呢?我問。因為他是猶太人,又是被禁的作家。他不能連累她和她兒子。

我一定要回去!和她母子在一起!他說。

那不是一樣要連累他們嗎?

不同。抄家,總不能抄他們的家吧。

我們和所有的作家應邀去約漢迪爾農業機械公司(John Deere Com-pany)。總裁何偉德(William Hewett)每年請作家們遊密西西比河,在他那豪華的遊艇上,吃紐約空運來的海鮮,看河上風景。1969那年,我們先去參觀工廠。然後去約漢迪爾公司本部,坐落在伊利諾州的莫林(Moline),著名的芬蘭建築家薩瑞能(Eero Saarinen)設計的,簡直就是一座現代藝術品。一座赭色鋼架獨立郊野,八層鋼架,層層疊疊,鑲嵌透明玻璃,樓前湖水漣漪。藝術和自然融合。鋼水相映。剛中透柔。鋼架內部到處點綴著現代畫和雕塑,簡直就是個現代博物館。

何偉德邀我們傍晚去他家。她妻子大塊頭,大花大朵的長袍,色彩濃豔,閃亮的大耳墜,輪廓堅硬的臉。那麼豪華的家,夫婦倆特別得意的,卻是那間簡陋的閣樓。從頂樓的小梯,再上一層,只見一間小小的閣樓,鋪著日本塌塌米,閣樓天花板下一溜柔軟的通鋪,沿著屋頂繞去,玩具似的小梯子,可再上一層,上到軟綿綿的鋪上,再也上不去了。人只好躺下了。在拚搏的工業社會中逃到家裡,逃到閣樓,逃到天花板下,無處可逃了,就躺下來吧。愛,恨,悔,貪婪,虛枉,全湧在那一小角天花板下了。世界雖大,竟沒容身的地方。

飯後大家去客廳喝酒。音樂奏起來了,一人彈鋼琴,一人拉小提琴。喝酒,談天氣,談旅遊勝地,談當時東歐流行的笑話:

一個社會主義者死了,升到資本主義天堂。一個資本主義者死了,升到社會主義天堂。社會主義者發現天堂有許多電腦。資本主義者發現天堂有許多會議。 兩人都很受罪。

於是,兩人都下地獄了。社會主義者下到社會主義地獄。那兒的共產黨永遠在開會。資本主義者下到資本主義地獄,那兒到處是電腦。兩人在地獄裡都很快活。

美酒,笑聲,音樂。人熱絡起來了。

烏干達作家畢特可(Okot p'Bitek)坐在地上唱起情歌,男歡女拒,逗來逗去,女人終於委身。他兩手叭地一下,閉著眼,回到非洲的原始森林做愛去了。阿根廷作家露伊颯(Luisa Valenzuela),彩虹紗巾兜著有稜有角的臉,眉濃眼黑,和男主人雙雙舞得有情有意。

突然,三個猶太人──司崔考思基,森乃德,尤娜遞高聲唱起來了,原來鋼琴和小提琴奏起一首猶太曲子。司崔考思基突然跳起舞來。音樂悠悠蕩著流放人的哀傷,司崔考思基幽靈似地舞動,森乃德,尤娜遞低聲吟唱。那猶太曲子突然高昂急速起來,悲蒼透著強悍,司崔考思基著魔似地快步舞起來,閉著兩眼──死亡,災難,生存,又魔幻似地呈現眼前了。

我們全怔住了。

柏恩獨自站在一旁,臉色沉重,沉默不語。

作家們在愛荷華八個月,終於要離開了。Paul和我在家裡有個送別晚會。相處幾個月,都有些留戀不捨,在那個年代,人們的流動性不大。此別也不知何日再見了,點滴不沾的人,也喝起酒來。只見柏昂拿著酒杯,走到森乃德,尤娜遞面前,舉杯對他們說:我敬你們酒。他喝了一口。離開愛荷華以前,我可不可以和你們談談?

森乃德,尤娜遞笑笑,未置可否,舉杯應付了一下。

第二天下午,柏昂來了電話:興奮地對我們說:森乃德,尤娜遞邀我和爾茉伽明天吃晚飯!

他們的友情就從那夜的長談開始了。

森乃德夫婦離開愛荷華時,甚至邀請柏昂夫婦以後去以色列,作他們沙漠上集體農場的客人。

Paul的祖先來自德國的黑森林。他在牛津三年(1933-1936),每年三分之一的時間遊歷歐洲,他必去德國。第一個暑假,他住在德國南部巴伐利亞的山中,在那兒認識了一位非常「歐洲」的德國人傅然子。他唱法國民歌,在英國貴族學校教過書。他邀Paul去柏林和他家人共度1934年的耶誕節。他們住在柏林郊區。Paul常去逛書店。那時他要翻譯里爾克的詩,常去逛一家書店,因為那兒有一架子里爾克精裝本的詩集。他雙手捧著書,那軟皮書面,那印著題目的彩色書頁,彷彿就是里爾克那個人。

一天,書店老闆走過來對他說:來喝杯茶吧!

老闆帶他走進一間小屋。他把里爾克的書全搬出來了,放在桌子上。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端著茶進來了,透亮烏黑的眼睛,欠欠身退出去了。老頭兒一面為Paul斟茶,一面說:這些書全是你的!

那些書全是他的!就是大打折扣,Paul也買不起。

你全拿去吧,老頭兒說。

突然之間,里爾克的書全是Paul的!那個永遠在逃避的詩人寫的美麗的詩篇,到過巴黎,瑞士,亞得里亞海上,身邊永遠有女人,卻不能和妻子在一起,德國人稱為軟性詩人的里爾克。

Paul問:為什麼給我呢?

我是猶太人。他們會把這些書毀掉的。

他沒用納粹那兩個字。說起納粹,就是他們。

然後他轉身指著那個可愛女孩走出去的門說:我老了,沒關係。但是我女兒,那個女孩……他說不下去了。她必須走。離開德國。我們是該死的猶太人。你是美國人,你是幸運的。把她帶走吧。我留在這兒等死。

我想辦法,Paul說。我一定想辦法。

一個月以後,他找到人答應幫忙,給老頭兒寫了信。信退回來了。郵戳註明:無處投遞。

1972年5月,我和Paul去西德和東歐。柏林已分裂成東西柏林了。在西柏林重見分別兩年的柏昂夫婦,還有1967年第一位到愛荷華的西德作家卜赫(Hans Christopher Buch)。

柏昂和卜赫兩家住在一棟陳舊大樓裡,街道兩旁一溜菩提樹,仍有樹大根深的氣派。

Paul看見菩提樹如逢故人,歡喜得大叫:對!我認識!我以前就住在這個區域!

我們又見美麗的爾茉伽。兩個作家的妻子都是醫生,工作辛苦。他們寫作,編輯,在家照顧孩子。生活艱苦。西柏林雖然有戰爭遺留的殘骸,但到處波動著掙扎的生命。我們在柏昂和卜赫那兒見到許多作家。柏林作家多,因為柏林特殊情況,生活便宜。文壇也特別活躍。他們在戰爭的廢墟中忙碌地生活,重建家園。

西柏林到處是廢墟。牆上仍有點點彈痕。在柏林牆邊,可以看到東柏林。但在西柏林這邊,居然有一尊蘇聯陣亡將士紀念碑巍然屹立,碑前還有兩尊火藥味濃厚的大炮,站崗的士兵筆挺地拿著刺刀。

西柏林的居民不能去東柏林,但旅客可以去觀光一下子。我和Paul搭上遊覽車。服務員告誡我們:不能帶任何文字的報紙刊物,每人必須帶著護照。

車到柏林牆邊,西柏林的服務員下車。東柏林的女嚮導上車。另一穿制服的女人上車,檢查護照,並收每人十馬克,同時記下每人隨身攜帶的錢,防人做美鈔買賣,或將錢接濟政治分子。另有一身穿軍服的人,用長柄反光鏡探查車底。氣氛突然嚴肅起來。

車子開動了。車子在菩提大道上行駛,行人好奇地看著遊覽車。Paul說,以前那是柏林最繁華的一條長長的大道,是柏林文化中心,現在給柏林圍牆堵斷了。矗立大道兩旁的宮殿和博物館,許多在二次大戰中毀於一旦。昔日的皇宮遺跡,已被鏟平成廣場,作為群眾運動的場地。這樣一條史績輝煌的大道,現在卻是陰森森的。車子一路駛去,滿目廢墟,到處彈痕。列寧像威立街頭。陣亡將士紀念碑,卻是紀念蘇聯的陣亡將士,站崗的德國士兵正舉槍正步換防。

為什麼要豎立一道柏林牆?有個美國旅客問嚮導。

因為東柏林的教育全是政府供給的,政府培養的人才,不能外流到西柏林。

為什麼士兵仍用正步換防呢?

那是普魯士傳統。普魯士軍就是解放軍。

牆上貼著標語:社會主義越強盛,和平越鞏固。

一張大海報:拿破崙的一隻大手血淋淋的。

一隻大熊豎立在一棟大樓頂上。

熊是東柏林的市徽,也是西柏林的市徽。同一個市徽,卻被一堵森嚴的牆隔開了,隔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德國是個悲劇。我回到西柏林後,對柏昂和卜赫說。

不!我們不是悲劇!兩人同時回答。上一代做錯了,我們受處罰,罪有應得。不是悲劇!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FguHistoryAlumni 的頭像
    FguHistoryAlumni

    佛光大學歷史學系系友會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