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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釋

或問:「《周官》府史之史,與內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之史,有異義乎?」曰:「無異義也。府史之史,庶人在官供書役者,今之所謂書吏是也。五史,則卿、大夫、士為之,所掌圖書、紀載、命令、法式之事,今之所謂內閣六科、翰林中書之屬,是也。官役之分,高下之隔,流別之判,如霄壤矣。然而無異義者,則皆守掌故,而以法存先王之道也。」

史守掌故而不知擇,猶府守庫藏而不知計也。先王以謂太宰製國用,司會質歲之成,皆有調劑盈虛、均平秩序之義,非有道德賢能之選,不能任也,故任之以卿士、大夫之重。若夫守庫藏者,出納不敢自專,庶人在官,足以供使而不乏矣。然而卿士、大夫,討論國計,得其遠大,若問庫藏之纖悉,必曰「府」也。

五史之於文字,猶太宰司會之於財貨也。典、謨、訓、誥,曾氏以謂「唐、虞、三代之盛,載筆而紀,亦皆聖人之徒」,其見可謂卓矣。五史以卿士、大夫之選,推論精微;史則守其文誥、圖籍、章程、故事,而不敢自專;然而問掌故之委折,必曰「史」也。

夫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王道法,非有二也,卿士、大夫能論其道,而府史僅守其法;人之知識,有可使能與不可使能爾。非府史所守之外,別有先王之道也。夫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曾子乃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非曾子之言異於夫子也,夫子推其道,曾子恐人泥其法也。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夫子焉不學,亦何常師之有?」「入太廟,每事問。」則有司賤役,巫祝百工,皆夫子之所師矣。問禮問官,豈非學於掌故者哉?故道不可以空銓,文不可以空著。三代以前未嘗以道名教,而道無不存者,無空理也。三代以前未嘗以文為著作,而文為後世不可及者,無空言也。蓋自官師治教分,而文字始有私門之著述,於是文章學問,乃與官司掌故為分途,而立教者可得離法而言道體矣。《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虛行。」學者崇奉六經,以謂聖人立言以垂教,不知三代盛時,各守專官之掌故,而非聖人有意作為文章也。

《傳》曰:「禮,時為大。」又曰:「書同文。」蓋言貴時王之制度也。學者但誦先聖遺言,而不達時王之制度,是以文為鞶帨絺繡之玩,而學為鬬奇射覆之資,不復計其實用也。故道隱而難知,士大夫之學問文章,未必足備國家之用也。法顯而易守,書吏所存之掌故,實國家之制度所存,亦即堯、舜以來,因革損益之實跡也。故無志於學則已,君子苟有志於學,則必求當代典章,以切於人倫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於經術精微;則學為實事,而文非空言,所謂有體必有用也。不知當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經術,則鞶帨之文、射覆之學,雖極精能,其無當於實用也審矣。

孟子曰:「力能舉百鈞,而不足舉一羽。明足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難其所易,而易其所難,謂失權度之宜也。學者昧今而博古,荒掌故而通經術,是能勝《周官》卿士之所難,而不知求府史之所易也。故舍器而求道,舍今而求古,舍人倫日用而求學問精微,皆不知府史之史,通於五史之義者也。

以吏為師,三代之舊法也。秦人之悖於古者,禁《詩》、《書》而僅以法律為師耳。三代盛時,天下之學,無不以吏為師。《周官》三百六十,天人之學備矣。其守官舉職,而不墜天工者,皆天下之師資也。東周以還,君師政教不合於一,於是人之學術,不盡出於官司之典守。秦人以吏為師,始復古制。而人乃狃於所習,轉以秦人為非耳。秦之悖於古者多矣,猶有合於古者,以吏為師也。

孔子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烖及其身者也。」李斯請禁《詩》、《書》,以謂儒者是古而非今,其言若相近,而其意乃大悖。後之君子,不可不察也。夫三王不襲禮,五帝不沿樂。不知禮時為大,而動言好古,必非真知古制者也。是不守法之亂民也,故夫子惡之。若夫殷因夏禮,百世可知。損益雖曰隨時,未有薄堯、舜,而詆斥禹、湯、文、武、周公而可以為治者。李斯請禁《詩》、《書》,君子以謂愚之首也。後世之去唐、虞、三代,則更遠矣。要其一朝典制,可以垂奕世而致一時之治平者,未有不於古先聖王之道,得其仿佛者也。故當代典章、官司掌故,未有不可通於《詩》、《書》六藝之所垂。而學者昧於知時,動矜博古,譬如考西陵之蠶桑,講神農之樹藝,以謂可禦饑寒而不須衣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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