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出了堅持,也跑出了意志,體驗到人生是一場長遠的競賽。」站在演講台上的林義傑,正向一百多位保險經紀人敘述他的長跑經驗。以熱情、勇氣和執著編織的運動賽事,在記錄風霜與血汗的幻燈片裡緩緩地流盪,一個瘦小的身影,散發著巨大無比的生命能量。

贏得首屆四大極地超級馬拉松賽總冠軍之後,林義傑的行程顯得更為忙碌,他經常受邀到校園、企業及社團演說,像個傳教士般南北奔波,積極地傳遞激勵人生、奮勇前進的信息。從十歲開始跑步,林義傑的雙腳就沒有停下來過,他勇闖撒哈拉、穿越大戈壁、挑戰智利寒漠、遠征南極雪地、奮戰亞馬遜,在剛滿而立之年的青春生命中,早已寫就許多精彩動人的長跑詩篇。

然而,誰能預料這位從小就喜歡跑步的馬拉松選手,曾經因為家人的強烈反對,險些無法一圓「用雙腳闖天下」的少年夢。

少年鴨B的青春夢

「跑步,可以讓外表不起眼的我抬頭挺胸」,因個子矮小而被稱「鴨B」的林義傑,十五歲從王留公國中畢業時,夢想進入田徑名校西湖工商,他放棄已考上的五專,違背父親的期待,留書離家出走,逕自決定投入西湖田徑隊教練潘瑞根的門下。如同武俠小說裡拜師學藝的情節,林義傑的「少林寺之路」並不順利,當時西湖田徑隊掌門人潘瑞根因將轉到公立學校任教,已不打算再收徒弟,毛遂自薦的林義傑連續兩次登門皆失望而返,直到第三趟終於感動了潘瑞根。

「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小六的學生,怎麼個頭那麼小!」潘瑞根回憶說,「以高中生的體格而言,當時僅身高一六○的小傑,確實很難吸引人注意。」但潘瑞根至今還記得與林義傑的初見面,「那個孩子剛毅的眼神,超乎我的想像,我心裡想這孩子日後會有不凡的表現。」而林義傑也在訓練日記寫下潘教練當天對他說的一段話,「在你眼中我看到不平凡的成就,希望你不要忘記今天這個決定。」

以父之名淬鍊心志

一手創建西湖田徑隊的潘瑞根,向來有為歷年隊員編號的習慣,就在他即將關門之際,林義傑成為他「第一○一號」的入門弟子,從此展開兩人長達十五年的師徒之情。當年那個渴望長跑的追風少年,也果然不負師父的期許,從台灣一路跑向國際舞台,而且大放異彩。

隨著對長跑夢想的堅持,林義傑與父親出現的情感裂痕,竟跨越了他整個青春歲月。作為在台北打拚的第一代雲林人,遠離貧瘠土地與窮困成長的林父,謹記鄉人「林家不會有出息」的譏笑,抱著不服輸的堅定信念,除了考入大同公司工作之外,更誓言要栽培下一代讀大學,然後攜家帶眷地衣錦還鄉。但是同樣流著雲林人血液的林義傑,卻選擇完全不同的道路,父子兩代衝突於焉而起。

林義傑決心離開家門的那一刻,父親緊握著信追出來哭喊,「阿傑,你知道嗎?學體育的,將來是會撿角,沒出息的。」事隔多年,林義傑仍記得父親攔阻時的淚水,「總有一天我會回家,我要證明即使是跑步,還是可以讀到大學甚至博士。」目前在中正大學運動休閒研究所攻讀碩士的林義傑說,「我曾經怨恨過父親,包括落榜重考那一年,他要我先去當兵,不讓我繼續唸書,但現在的我,不僅要圓自己的夢,更要圓父親的夢。」

與父親絕裂的心結,變成激勵林義傑向前的動力。此後,林義傑未曾與家人分享訓練的甘苦與競賽的榮辱,甚至將近一整年,他不曾與家裡聯繫。直到二○○一年,林義傑二度參加台北國際二十四小時超級馬拉松賽,才在加油人群中找到熟悉的身影,十四年來從未看過他比賽的父母突然現身,當下的林義傑與雙親隔著跑道相望,感動地熱淚盈眶。

人生總有些意外的轉彎。林義傑在北體唸書時,白天讀書、訓練,晚上則開計程車半工半讀,大四那年有一天夜裡,因過度疲憊差點撞上安全島,緊急煞車讓他的長跑方向出現重大轉變。林義傑回家後重新咀嚼他與「義父」、可口可樂亞洲區總裁沙福瑞的對話,進而決定挑戰極限跑者的殿堂──撒哈拉超級馬拉松。

挑戰生命的堅韌度

擁有多次參加國際超馬競賽經驗的沙福瑞告訴林義傑,「沒有跑過撒哈拉超馬,就不是真正的馬拉松選手」。從五千公尺、一萬公尺、四十二公里、一百公里到二十四小時超級馬拉松,林義傑的體內彷彿有著一顆永不滿足於現狀的心,他不斷向自己體能的極限挑戰,七天六夜的分站計時賽,被喻為「人類史上最艱難賽事」的撒哈拉超馬,因此成為他鎖定的目標。

跑馬拉松是一條孤寂的路,身體的折磨不在話下,心理狀態的煎熬更是難以言喻。林義傑將跑步比喻成登山,他說,一樣都是登山,但他卻是選擇走一條屬於自己的路徑,「在長跑過程中,要不斷與自我對話,如果是正面的,就可以保持流暢性,超脫軀殼往前進」。林義傑形容這是一種「超我境界」,「明明已經死掉了,為何幾個鐘頭後又能超越自我?」在極地的競賽中,這種走出負面思考並轉換為正面力量的感覺經常湧現。

人類生命的堅韌度究竟有多大?無論就天候、地形而言,林義傑所挑戰的極地皆非常人所能到達,更何況是在晝夜溫差高達攝氏六十度的惡劣環境下,連跑一周二百五十公里。然而,林義傑卻每每在瀕臨死亡風險的關頭,展現驚人的毅力,進而迭創佳績。

例如,在撒哈拉沙漠,他曾因海市蜃樓而陷入迷蹤危機,以致必須咬破嘴唇舔血,熬過血糖過低的暈眩感;在亞馬遜河,他得忍痛拔掉左腳大拇指搖搖欲墜的指甲,咬牙用瑞士刀刮除小腿上的腐肉,以避免傷口持續發炎。以研究「運動心理堅韌度」為論文主題的林義傑,其實是將自己當作一個實驗室身體力行。

對林義傑來說,從沙漠、高山、叢林到雪地的超級馬拉松,不僅是體能極限的磨練,也是他長跑人生的挑戰。在每次的超馬競賽中,每位參賽者都得負重二十公斤,賽前要簽下死亡切結書,林義傑笑說自己很瘋狂,或許不無道理,但更重要的是,他始終相信自己一開始的執著與勇氣,並且憑藉著永不放棄的信念,度過每一次自覺靈魂已在鬼門關徘徊的考驗。

行在刀鋒處的情誼

「奔跑在刀鋒之處,讓我更體會人生的真誠與可貴。」幾趟國際賽事下來,林義傑不但贏得許多珍貴的國際友誼,也對生命價值有著刻骨銘心的體會。二○○四年在智利寒漠,林義傑與老戰友美國人查理並肩作戰,兩人途中迷路,當時黑夜裡的氣溫已下降到攝氏零下五度,就在飢寒交迫之際,查理開玩笑地說,「如果我們今天再找不到出路,那就躺下來,至少一百年後,就會有人找到我們的白骨!」

查理一番話,展現了豁達的人生態度,林義傑與查理相視而笑之餘,也找到絕處逢生的動力。這個在生命危難中因相互扶持所體現的經驗,對林義傑後來挑戰亞馬遜、撒哈拉乃至零下四十度的南極冰原有著莫大的影響,因為這讓他學會克服恐懼,穿越死亡。

從二○○二年開始參加國際超馬賽,林義傑一直像個獨行俠,而且是個揹著國旗跑遍全球的超級小子。他說,自己代表台灣,越是到國際比賽,越是覺得自己像孤兒,所以他要用雙腳為台灣而跑,贏得外國人的尊敬與認同。那天在台中的演講,林義傑感性地談到,「對我來說,旗幟永遠沒有倒下,努力永遠沒盡頭。」他笑稱這是戒不掉的「愛國癮」,將國旗別在胸前,抵達終點時拿出國旗,已成為林義傑的「超馬公式」。

跑向高峰的冒險家

強烈使命感是支撐林義傑維繫長跑生命的重要力量,而這股力量,鼓舞他在一望無邊的撒哈拉,穿過二十五年來最強的沙漠風暴;在地表上最乾燥的阿他加馬寒漠,為台灣拿到首座世界超馬冠軍;在原始雨林的亞馬遜,穿梭毒蛇花豹的棲息地,橫渡鱷魚和食人魚藏匿的暗夜惡水;在風速超過一百三十公里的南極冰島,插上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

今年五月,這位稱霸極地超馬賽的長跑小巨人,即將重返中國戈壁大漠。九月,林義傑將偕同另兩位好手進行一項挑戰人類體能極限的世界紀錄,他們三個人計畫以三個月的時間,橫越六千五百公里的撒哈拉沙漠,根據估算,每天將在酷熱高溫下長跑八十公里,預計從西邊的塞內加爾跑到東邊的埃及。這項史無前例的超級馬拉松任務,已經獲得美國知名跨媒體公司Liveplanet的高度興趣,將全程拍攝記錄,並由奧斯卡紀錄片名導詹姆士.摩爾(James Moll)掌鏡、影星麥特戴蒙(Matt Damon)擔任製片。

這是林義傑的長跑故事,在實踐「跑步是一種志業」的承諾之際,他已如自己所期許的「從運動員蛻變為冒險家」。下一次當林義傑再度跑向高峰的時候,人們彷彿也將看見一顆獨自在極地閃閃發光的星星,而他來自台灣。




2006.04.04中國時報 一封出征告別的信 令人心動心痛 本報訊

「沒有潘教練,就沒有林義傑」,訪問台北市成淵高中田徑隊教練潘瑞根時,我向他提及林義傑跟我說過的這句話。潘瑞根面帶微笑地回答說,「三年的緣能維繫一輩子的情,這就夠了!」

潘瑞根不僅是林義傑長跑的啟蒙教練,也是他運動生命的指南針。師徒兩人十五年來始終保持親如家人的緊密關係,無論是成就喜悅的分享,或是人生難題的求助,林義傑最先想到的都是潘教練。對曾經失去家庭關愛的林義傑而言,教練既是師父,也是父親。

體院甄試落榜後,林義傑找教練開口借錢重考,當時一年要五萬塊的學費,相當於潘瑞根兩個月薪水。潘瑞根連夜張羅,以標會湊齊隔天用信封包好就交給林義傑,他向孩子說,「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不要讓師母知道,希望你不要辜負老師的期待。」

潘瑞根說,「孩子不願回家拿,向你開口,一定是心中有苦,又感到無助,況且只要是想唸書,怎麼能不幫他呢?」國中時期失去父親的潘瑞根,做過黑手、端過盤子,從南投埔里離鄉背井手北上打拚,很能體會孩子渴望上進的心情。潘瑞根一路看著義傑的成長,有驕傲,也有牽掛。他明瞭小傑與父親心有千千結,多年來都不敢碰觸這個傷口,但他也認為,師父就是師父,自己並不能取代父親的角色。然而,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在孩子心中,曾經陪伴他們度過青澀歲月與生命淬鍊的教練,卻是他們最信任的夥伴。

有件往事可以訴說這份濃厚的師徒之情。二○○三年九月,林義傑要前往中國戈壁參賽,潘教練前往機場送行,臨上飛機前,林義傑突然交給他一封信,要他回家再看。「我心裡想,孩子可能是擔心這趟比賽有些難度,而且碰到生命的難題,因此希望做個交代」,結果比賽期間,潘瑞根完全不敢打開來看,「因為我怕承受不了」,他這麼說道。

年輕的生命在信中提及對生死的態度,他以自問自答的口吻,探詢「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學生認為是操之在自己手上,而不是命運」,「義傑在寫一段屬於台灣最基層的運動故事」,「路是人走出來的,走自己的路才是自己的人生。」

林義傑也向恩師吐露心聲,他說,家庭對他的不認同感,在他心中已失去溫暖,「常常在參與同學家庭聚會時感觸最深」。林義傑怨恨自己不能當父母眼中聽話的乖小孩,「這輩子已經很難彌補及滿足父母的所有需求,這是我目前人生中最大遺憾」。

潘瑞根當時讀義傑的信,看見孩子承擔很大壓力,潦草的字跡也顯示出發時的凌亂心情。林義傑像寄託般地寫道自己有個寫書啟發社會價值的夢,「如果我失蹤了,希望這場夢不要隨我消失」,他希望老師能幫他完成,讓台灣永遠記得有位不向命運低頭的長跑運動員。

「這孩子對我如此看重,讓我很心疼」,潘瑞根說,每次比賽,他都默默祝禱,只期待小傑能平安歸來。




2006.04.04中國時報 後記 行到水窮處的境界 本報訊

林義傑說,他的生命中有很多貴人。從西湖工商、台北體院到超級馬拉松,一路跑來都有貴人相助。官文炎教練勸他辭去教職到社會闖蕩,結果跑出世界第一;沙瑞福總裁為他指引撒哈拉之行,從此揭開挑戰極地序幕。

然而,與林義傑暢談他的長跑生命,卻讓人感覺父親的角色是模糊甚至疏離的,或者說,他口中有義父、有潘老爹,有太多想感謝的貴人,但他就是很少提及已經移民馬來西亞的父親。

對一個經年出國參賽的長跑者而言,「家」應該是最好的避風港,可是林義傑卻為了年少夢想,負氣離家出走,即使他很爭氣地跑出一片天,但家已不再,而對父親最深刻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兒時全家六口共乘一部野狼機車去郊遊的記憶。

在跑馬拉松的過程中,不斷將生命影像反覆重播,藉以轉移對身體痛苦的注意力,幾乎是多數跑者共同的經驗。穿過窮山惡水、越過疾風暴雨的林義傑,想必應該也在漫長的路途中反芻過那千絲萬縷的親情吧!

那麼習慣用跑步計算距離的林義傑,如何看他與父親的距離呢?有一天他會有行到水窮處的驚喜相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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