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Philology/Philology-Coffee/0,3406,112009032900259+11051301+20090329+news,00.html
被外界視做報復力道十足的張愛玲自傳小說「小團圓」,日前問世,轟傳華人文壇,該小說自剖張與汪精衛南京政府高官(行政院法制局局長)胡蘭成的愛恨情仇,露骨程度讓人驚艷,更讓人驚嚇,引發「擁張派」與「擁胡派」的專家讀者,各自迥異的見解看法,造成新一波的「張愛玲熱」。同時,也醞釀了重新審視故事公案男主角的「胡蘭成熱」,對照蔚為奇觀。任教於台東的青年學者薛仁明,傾盡半生鑽研,回歸胡蘭成學術思想的原點,從胡之「其人」、「其道」、「其藝」三方面切入,再以各方愛恨兩極的論點,鋪陳出胡蘭成的人生道路,提出另一種較貼近時情實境的詮釋。本文即摘刊自薛仁明新著「胡蘭成.天地之始」,近日由如果文化出版。──編者
應作如是觀
一九六五年,孫文逝世五十週年,日本熊本縣舉行孫文及宮崎滔天銅像落成典禮,孫科應邀參加,胡蘭成亦受邀與會。會場滿山大旗飄揚,贈旗者有武者小路實篤、畫家堅山南風、前首相岸信介、中華民國駐日大使魏道明等等。旗長一丈八尺,旗上染有字句。胡蘭成亦贈有一旗,旗上字大如盤,句曰「志士無一物,欲使世界一。」蓋述孫文、滔天當年之心意,亦自表其畢生之心懷也。
胡蘭成除了「濫情」,還常被罵「無情」。
他未嘗說過自己「濫」,倒屢次提及,「我就是這麼一個無情的人」。訾議者亦多據之以罵胡。胡所謂「無情」,說白了,就是無有俗情之執,換言之,不受世情所縛。昔日,莊子亦自言是個「無情之人」,惠施便質疑他,「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答道,「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莊子之「無情」者,如如不動心之本然也,不增不減,不生不滅,故不可「以好惡內傷其身」,亦不該堆疊,不能「頭上安頭」,故「常因自然而不益生」。
以惠施之聰明,猶不能諦解莊子;今日胡蘭成之備受質疑,亦固然矣。
蘇軾也是這麼一個「無情」之人,其「水龍吟」之詞句,自道「無情有思」;袁枚就曾怪蘇詩少情。然而,「無情」之同時,東坡先生當然更是深情之人,極知世情之美、也甚具俗情之趣,否則不會無論智愚賢不肖對之俱有好感,也不會咸對其「東坡肉」津津樂道。然而,東坡道人自有其「道情」,正因有「道情」這一面,東坡才能對「俗情」出入無礙,方能真正入乎其內而出乎其外,不滯不礙,故能不為世情所縛,此乃其自況之「無情」。看蘇軾,不能忽略其「道情」這一向度,不然,就無法理解他生命最核心的緊要處,也不能明白他何以寫得出那樣的禪詩,「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示人」,此詩猶「道情」外露,下面一首,則更渾然,「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無別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此「無情」之輩,俱道人也。道人者,以道心攝凡心,以道情出入於世情也。以出入其間,無滯無礙,故通透;又因凡心能有所收攝,故有解脫之境。
談胡蘭成,亦當留心此「道人」之面向。
且說道人之通透。
先以胡的「禪是一枝花」為例。
向來論禪者多矣,禪家之外,學者、文人皆為大宗。然學者論禪,不管整理文獻、耙梳資料,固有其價值,但學者卻常「死於句下」;談了一大堆學問,「但回到了自身生命處境的應對,尤其是死生這一大事時,卻就註定了它的無力」。此外,文人談禪,則頗能抉趣探微,亦擅長鋪陳渲染;而公案之機鋒轉語,尤其天花亂墜。然美則美矣,趣則趣矣,畢竟仍是花拳繡腿,未有真實見地;談得再如何生動迷人,終究只能玩弄光景,未嘗是實際的證悟,也就產生不了真正的能量。
「禪是一枝花」不然。胡蘭成非禪宗修行者,卻無前述之病。此書全然不做學者式的資料排比,也沒有文人那種以禪為美、以禪為趣的耽溺。他是黃老之徒,引那輩禪僧為知己,又對禪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判教;而若非「有真東西」,又若無實際且深刻的生命經驗,是無法將公案講到那麼險絕而又生機盎然的。
比如「南泉斬貓」。這公案向來難解,胡講得對不對,且先不論,但確實說得清爽。「兩堂的和尚為爭一隻貓吵鬧。若在法官與道德家,便先要查明這貓……而南泉禪師也不查明,只斬一隻貓兒,就來平息兩堂僧眾的爭吵,豈不是把是非曲直欠辨別,犯了偏頗了?又且也不是貓兒之過,你不去辦那兩堂僧眾的犯了山門清規,倒來斬貓兒,豈不是更有失公平了?」
「可是南泉禪師就任其偏頗。因為現在要的是當機立斷,平息煙塵。」這當下了卻,本在相對是非之上,「譬如四時節氣,一旦夏天到了,春天就要一律收攤,不管有些花卉兒開過與沒有開過,來得及與來不及……其間各人的小理由都不能管。這就是天道的當機立斷,所以老天爺也有被說是不公平。」他又言道,「歷史上有過多少回大事,抗命者皆誅,來降者皆赦,不分個人的情節。你只應站在天道的立場,不可站在被誅被赦者的立場,這就是臨濟禪師所謂『隨處作主,立地皆真』。」胡蘭成五年逃命,三十載流亡,每次緊要關頭,都得當下了斷,不能被是非善惡所執。他比誰都了解這「天道無親」,所以他說,「天道和歷史就是這樣真的。」
斬貓之後,南泉又將這事拿來問趙州,趙州是話也不說,便脫草鞋於頭上戴出,南泉遂云,「子若在,恰救得貓兒。」這頭戴草鞋,胡蘭成以為,乃「一個顛倒的倒字」,民間向來「歡喜耍這一套」,此亦可見「禪僧之與中國民間相接」。在此,趙州正是將南泉禪師的話,給顛倒反過來說。南泉講天道無親,可以不分是非曲直;而趙州則是應之以人事,則是要講這是非曲直。而若「立於天意與人事之際,即那貓兒,要斬亦可,不斬亦可,這就是有了救得的份兒了。南泉禪師說的『子若在,恰救得貓兒。』這恰字是恰恰救得,差一點就救不得。」胡自出亡以後,以其一生行止,對這「天意與人事之際」,是信了又疑,疑了又信;而他之一生,又多次立於險絕之境,有幾回也都是這般「恰恰救得,差一點就救不得。」這種經驗,於他,是再真實不過的。因此,如自家人說自家事,他說道,「禪宗是何時何地都在教人要悟得這恰恰之機。」
胡蘭成解禪,如公案中禪僧的應對,不執於經典陳語,順手拈來,隨他講。蓋若非通透者,難以至此。「碧巖錄」中鏡清禪師原說「啐啄同時」,而雪竇翻了此說,以為啐啄該是互相問答,迭為賓主。胡則總結,「雪竇與鏡清,是則俱是,非則俱非。言菊朋云:『劉寶全唱大鼓,似在板眼上,似不在板眼上。』啐啄也可比是唱之與板眼,似在同時上,似不在同時上。」這下子,劉寶全和雪竇,板眼與啐啄,遂都倒成了一夥;還不只如此,胡常以一清為例,攬他這兩歲大的外孫,動輒和那些禪僧就一淘玩了起來。這群和尚也確實最懂得自性天真,一片天機,胡蘭成亦然。
道人之通透,尤可見其一語中的,最後再舉個例子。一回,胡蘭成聽了義大利前衛音樂,遂言,「天下最好的東西往往與最壞的東西相似。禪宗與前衛,一個無心,一個是刻意;趙州的是好玩,前衛的是活的無趣了,刻意要造作有趣。」此論言簡意賅,可適用於所有的「當代藝術」。
說罷通透,再言胡的解脫境界。
胡蘭成是個界際之人,正如劉寶全唱京韻大鼓,錚錚三弦、朗朗鼓書,總「似在板眼上,似不在板眼上」。他的學問,乃在「有學與無學之間」,故常受「有學問」者質疑其來歷不明。而之所以老被罵濫情與薄情,可能又緣於胡之所立,乃在清曠道情與深邃世情之際。若說他通透,偏又多有糊塗,既大信且大疑,好像也是在透與未透之間。若就解脫之境而言,胡不追求「究竟解脫」,但當下豁脫之本領又極強;他平日煩惱不曾斷,終身大憂未能解,其生命卻有一種非比尋常的澄澈;未解脫而又似解脫,此境頗不好說。
昔日,嘗以「月印」知名文壇,被喻為「震耳欲聾的寂靜」之作家郭松棻,對於胡蘭成各種學說,其實多半未必同意。但他旅居紐約時,嘗有疾,病中唯讀「今生今世」,而感開豁。郭松棻不認同胡之見解,卻又可藉其書而感開豁;這看似矛盾,其實亦說明了「今生今世」在知見之外,另有更真、也更具能量的東西;那可以是書中散發出的光明喜氣,亦可能是胡的向陽性,更可以是其生命映現出的清清朗朗之解脫境界。凡解脫境界,本可超乎言詮,有在相對是非之上者,故可直接映現,郭松棻亦就直接「感得」,完全不假是非對錯之分別心。因此,郭對於「胡說」之接不接受,甚至懂或不懂,其實未必那麼重要。「感得」必優先於「知得」。
另有大陸女作家尹麗川。其行事,其為文,外表看來,似乎和胡蘭成兜不太起來。「今生今世」中,備受訾議的那回,胡蘭成元配玉鳳垂危,胡四處借貸,毫無所得,索性將心一橫,外頭住了三天,不回家。尹麗川觀罷胡箇中心境,唯喟然歎曰,「每每讀到這段,我也似有了個解脫,好像在蕪雜生命中,忽然得了清靜。」此解脫境界,固有在善惡之上者,亦可穿透世相上種種之差異。尹麗川嘗以「下半身寫作」聞名;其出版小說詩歌之合集,名稱是「再舒服一些」;長篇小說,則題為「賤人」。
不管是郭松棻的「開豁」,抑或尹麗川之「解脫」,讀此書有類似之感者,其實不少;只不過,大家聚焦於胡之「風月情債」太甚,又在「忠奸之辯」上大肆喧騰,於焉,「今生今世」最動人之處、最具能量核心之處,反倒長期掩沒而不彰。
事實上,除了「今生今世」之外,胡自亡命後,「山河歲月」以降諸作,俱有此能量;其雖不及「今生今世」之直接而親切,且又多為聚焦於文明之大論述,但即便談歷史,誠如唐君毅之評胡,「兄之所言,皆由民間日常生活中得來妙悟,再以觀歷史,而誰道二千年往事,而今只在眼前頭矣!春水深而巨艦輕,故行無所事如未嘗用力也。」縱然是論說文章,背後之基礎,依然有著其生命親證的「妙悟」,依舊是胡自身的「解脫境界」。
觀胡諸作,不管論理、或是敘事、或者抒情,橫說豎說,背後總是胡這個人,讀者宜多留意他道人的這一面,有其通透,亦有其解脫境界,抓住了這原點,談胡論胡,雖不中,肯定,亦不遠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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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張愛玲的確助胡打破知識障,逐步從學問理論的束縛中解脫,然此亦僅為生命通透之初機,離徹底澄澈尚且遙遠。
初機
大凡通透至一定程度者,或著作、或論說,甚或只是舉手投足、言笑謦欬,俱有其能量,端視有心者如何去領會。胡「山河歲月」後諸書,較之逃難前之舊作,其實呈現了斷裂性之發展,亦即有著突破性的飛躍,前後比較,高下立判。胡之文章,常被論者指為「才子散文」;若就前期之作而言,倒屬實情。逃難前那些文章,有才情,讀得出作者聰明;但儘管才氣再如何縱橫,姿態又多麼迷人,總是覺得文章後頭那個胡蘭成,不甚清朗;而有些雜文,還頗帶些魯迅式的冷澀,甚至是陰鬱;其實這也是許多「才子文章」的通病。因為才子皆聰明,但每受聰明所困,不得明白。故而「苦竹」時期諸作,不具真正的能量;確有藝術之感染力,然而無法讓讀者醒豁。因為胡彼時尚未真正透脫,作品又焉能使人醒豁?
而生命之通透,知識障乃一大妨害,胡自道,「『今生今世』一書,不堪入有學問者之目,惟眾人之無學問而但識字者讀之偶有喜愛,這就可以了。」向來,學者入道最難,正因受學問所縛最深;而「學問」之執,又尤其難以化除。執於此者,往往無術語便說不成話;渾身皆理論,處處知識障。遂與人有隔,於事未通,於己不透。
曾經,胡亦有此疾,且其疴甚沉。他自道,「我小時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見了簷頭的月光有思無念,人與物皆清潔到情意亦即是理性。大起來受西洋精神對中國文明的衝擊,因我堅起心思,想要學好向上,聽信理論,且造作感情以求與之相合,反為弄得一身病。」有一段時日,胡極發憤用功,為研究國內外政經形勢,連數據都可以一個個硬背。而在廣西教書五年,為了理論之嚴密,他「夙興夜寐,專門研究馬克思主義。」幾回睡覺,只差抱著馬克思;於是他自認「是受過思想訓練的人,對凡百東西皆要在理論上通過了纔能承認。」結果,把自己搞的氣弱神虛,「我且又被名詞術語禁制,有錢有勢我不怕,但對公定的學術界權威我膽怯。」如此執於知識、懾於理論,當然自身不得清安,無怪乎「弄得一身病」。而近百年來,中國「知識份子」能免此病者,寥寥又焉得幾人哉?
紅樓夢中,寶二爺之通靈寶玉,失了靈效,是那癩頭和尚持誦摩弄了一番,才恢復其本然靈氣。而胡蘭成這回誤入知識障中,能再掙脫而出,重新「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見了簷頭的月亮有思無念」,則先要感激張愛玲。
張愛玲以其「一超直入如來地」般的直覺能力,憑藉著與生俱來「格物」的驚人能耐,當下便將胡蘭成之執於理論,給一棒打殺。這毫無容赦的一棒,幾乎是「打得凡心死」,故而,胡蘭成自道,「我在愛玲這裡亦有看見自己屍身的驚。」殺活本同時,殺人刀亦可為活人劍,張賞他這一棒,似乎也「許得法身活」,讓胡說出,「我在愛玲這裡,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只是一個海晏河清。」五四以降,中國讀書人競說中西,侈言會通,提倡各種理論,獻身各樣主義,卻始終未見「一個海晏河清」。究其原因,乃是他們滿腦子天下國家,卻忘了要修身;徒務致知,忘卻格物。讀書人之所以迷失徬徨,也正因為他們未曾「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
誠然,是張愛玲開啟了胡蘭成生命翻轉之契機。但是,這契機的能量,究竟有多大?是否真如張迷普遍認定的,那般根本且徹底?甚或如黃錦樹,索性將胡逕稱為「張派作家」?然而又為何,作為極少數兼能深入胡、張二人者,朱西甯卻又指出,胡所言種種之受益於張,多半「也僅是蘭成先生的謙虛」,朱甚至說,「大抵言之,他的器識與胸襟,還是遠遠的博大精深於愛玲先生。」但明明胡自己說了,「我是從愛玲纔能調絃正柱」,「我若沒有她,後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那麼,朱、胡的反差,又從何而來?
首先,胡這人之真假虛實,常不能以俗情揣度。胡1950年偷渡抵日,9月28日寄第一封信給唐君毅夫婦,一開頭說,「我已於中秋節平安到達東京了,這次的旅行一點也不苦」。以道情而論,再怎麼苦,本有個不苦在;若以俗情來說,講「一點也不苦」,這話是假的,但胡對唐氏伉儷之情誼,卻是真的。胡著作中,有甚多嚴正之法言,自該認真看待;而其游戲之姿的巽與之言,則尚需別具一隻眼,才不輕易受他唬弄。胡善於學習,又最會「認小伏低」;有時貌似謙遜,亦有時狀如哄騙;他有能耐隨時隨地應機領會,另方面,則又四處逢人感謝教益。正如他已然七十了,猶向年幼五十歲的朱天文言道,「你真是教我如何讀詩之師了」,這話叫朱天文是該信還是不信?又一回,讀了袁瓊瓊小說,寫信言道,「瓊瓊的筆力是了不起的,我初次讀到你的清平樂,心裏一驚,後來躺在床上翻出『今生今世』末尾的隨筆羽村堰、青梅煙火等幾篇來自己又看了一遍,纔心裏一寬,覺得沒有就被你比落。」這話又該教袁瓊瓊當真不當真?而胡寫張愛玲尤甚,舉凡對張有虧之處,鋪陳得盡是鉅細靡遺,唯恐天下人不將他罵倒;反之,得益之處,則是描述得酣暢淋漓,似乎又只怕天下人不佩服張。但也正因胡那筆意縱橫,遙蕩恣睢,每每其實是渲染過度,大家還是信以為真。
再者,雖然張愛玲的確助胡打破知識障,逐步從學問理論的束縛中解脫,然此亦僅為生命通透之初機,離徹底澄澈尚且遙遠。別的不說,僅就張最拿手的文章而言,胡受張之指點,打破了昔日嚴密之文體,但時隔兩年,他躲在諸暨斯家樓上八個月,寫了五十萬字的「武漢記」,「儘管寫時是誠心誠意,寫了出來仍十之七八是誑。」張愛玲確實一棒將胡打醒,但真要徹底豁脫,後頭還許多工夫,胡得慢慢下。胡自評「武漢記」時猶道,「我亦要去盡聖諦與識障,始能見物見其真。」又明年,胡在溫州,往日習氣仍未盡除,夏承燾尚說他,「素治哲學理論及辯證法,謂近欲盡忘此學以求第一義。」其實也還在與舊習搏鬥中。
不僅如此,若真要進一步「重新看見了我與天地萬物」,還得斬殺一切執念;其中,執於理論,亦不過箇中犖犖大者,其餘各種執著,猶待一一化除。張係聰明人,然非通透者;她無知識理論之執,但有我執,且我執極深,即便胡四處聲揚張之種種好處,他都無法諱言張之個人主義。而那種西洋式的個人主義,卻是最與修行無緣。張愛玲橫空而出的直覺能力,固然驚人,但畢竟猶如絕大多數之藝術者,是向外看的;學者張瑞芬就言道,「張愛玲之於人生,採冷眼旁觀的姿態,總在那陰暗處窺視著。」於焉,這敏銳之直覺,可以看穿俗情,也可以有極強之藝術感染力,卻無助於自家生命之通體透明。也因此,張之才情,再如何不可一世,亦如大多數的藝術者,其生命之根本,仍是陰鬱的,少有明亮,難見清朗。
「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這裡的「師」,乃究竟義;真已覺者覺未覺者,方可謂之為「師」,因為才有能量起最根本的翻轉。張愛玲,一代才女,因我執甚深,故不能返觀自照;「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不管多麼細察於人,但凡闇于自知,畢竟無法真正靈覺自照,終非覺者。任憑胡蘭成再如何渲染張對他的震動,又如何感激張愛玲帶來的契機,但這一切,終究仍只是個初機。胡的修行道上,後頭還迢迢遙遙;更徹底的翻轉,還有待胡去創機應機,讓那一路驚險化為令人驚豔的清澈澄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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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對佛經的這一進一出,除了情性,和他當時之處境自然有干係,「我變得非常重功利,凡不能度過災難,不能打天下的人,他便有怎樣的好處,亦總有欠缺。所以我連不喜儒生,更不喜楚辭。」也約莫如此,他遂從佛經走了出來。
當下一機
修行之於胡蘭成,是直見生命,直見本然。
因為「內無一物,外無所求」,所以這「本然」必是廓爾曠蕩,一片清朗。
此清曠世界,無中生有,有復歸於無,一切「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又都只是當下一機。
請分別言之。
因為清朗,所以胡蘭成可隨遇而安、意興揚揚。他是「不改其樂,不忘其憂」;雖偶有頹喪,或有憂思,仍是「興高采烈的活著」。
尹麗川其實是個會家子,胡的修行世界,她頗能會心,「以世俗之親近、人間之相知,來解脫愛別離苦,卻是個最最中國民間的法子,近乎無賴,卻也青天白日,如歌如泣。」
末兩句甚佳,「如歌如泣」,恰如胡那些悲歡離合,亦可說「今生今世」一書之跌宕多姿;「青天白日」,則似「罪福一時皆盡,不著於身」,像是「身上沒有故事」,完全一派空闊光明。天柱崇慧知名禪語,「一朝風月,萬古長空」,正可拿來說明尹麗川這兩句話。
再前一句,「近乎無賴」,更佳。胡蘭成嘗贈海音寺潮五郎一詩,「人事歷然天道疑,英雄無賴有真姿;女子關係天下計,漁樵閑話是史思。」此詩未必為歷史學者所許,卻道出了歷史的真消息。胡蘭成「近乎無賴」,禪宗大和尚「狀似渠魁」,看來皆非「善類」。但他們最懂得老子說的「天地不仁」,該破就破,當殺則殺,不優柔,不囉唆,天地才得清曠。他們最能破舊出新、盡去陳腐,凡事皆有潑辣響亮,才道得出「日日是好日」。他們又最明白,修行之道,本是無賴。無所恃,無可賴,唯自領自會、自作自受;「不與萬法為侶」,故最可見其生命之孤朗雄奇。於焉出了個臨濟義玄,喝道,「孤輪獨照江山靜,自笑一聲天地驚」,真個是曠曠蕩蕩。
再前幾句,亦佳。胡蘭成的「最最中國民間」,還是讓人聯想起那一班禪僧。他們一口「麻三斤」,滿嘴「乾屎橛」;這還沒完,有回,僧問趙州,「承聞和尚親見南泉,是否?」趙州云,「鎮州出大蘿蔔頭」。這一群野老村夫,最最與書生不同,不掉書袋,不文謅謅;沒知識之負擔,無概念之糾葛。於是民間元氣飽滿,胡精神抖擻,那些禪僧則俱是生龍活虎之姿。而趙州那「大蘿蔔頭」,係直接從地上冒出;禪僧說法,亦為自證自悟,完全是一手的;不待佛說子曰,毋需經典陳語。胡蘭成亦然,一生之體悟,逕從憂患驚險中證得;作理論學問,重在其始,而立於源頭處觀照,故可和孔孟老莊是同輩人,也亦可與釋迦耶穌有寒暄多言笑。然此種自信,又豈是一般學者所能想像?而這種姿態,又豈能不受拘泥之徒所仇視詆毀?
胡這麼說,「禪宗罵佛打祖、口不擇言,又說建寺齋僧無功德,又其公案語錄難懂,豈非自絕於天下的善男信女?然而千百年香火不絕,尤其臨濟宗在日本受人景仰。此是禪宗有真的東西,故可與萬民為知己,而與學者少緣。」學者作學問,多是二手,甚至更多,總是少了植根土壤逕自萌芽而出的新鮮;又習於堆疊概念,終至作繭自縛,生命不得清朗。而糾纏久了,凡倒看這一掛「獨坐大雄峰」者不慣,這又該從說起?
胡蘭成和這群禪僧覿面甚晚,一九六一年,都快奔花甲之齡,致唐君毅書中方言道,「我一向不看禪宗語錄,近來纔看看,而與我原來是許多地方相合。我與那班禪師是『同居長干里,生小不相識』。」他們俱是大雄峰上獨坐者,「上與星辰近,下與世間親。」一方面劃破乾坤、劍氣難近;另方面又與蒼顏野老相聞問,還能與庶民百姓一淘玩。這輩禪僧,最是清朗;他們的語錄,有著風日閑靜,胡讀來甚感親切,信中遂續言道,「所以我把來當閑書看」。這會兒,胡與這批禪僧,倒真有倚鋤話桑麻的風光了。
再來說當下一機。
相較而言,胡蘭成與慈眉善眼的印度佛教則接觸得早。胡逃亡溫州時,寄居之處「隔壁準提寺,大殿裡有八櫥經,我沒事天天去坐在佛前蒲團上看經。」他打坐甚勤,猶與「一代詞宗」夏承燾討論「靜坐沉心法」,謂「坐臥時皆可做工夫」。如此精進用功,發憤讀經,「前此我對佛經全然無知,但從逃難以來,有些地方自然的與之意思相通,如今一讀,竟是佩服得要命。」無日不受死生催逼的胡蘭成,此時與直扣死生大事的佛經相契,最是當然不過。那時他投稿「溫州日報」,亦皆以佛經為題。然而,後來有異,「等我把那三藏經讀了個差不多,我又對它不滿,從它走了出來了。」
胡蘭成對佛經的這一進一出,除了情性,和他當時之處境自然有干係,「我變得非常重功利,凡不能度過災難,不能打天下的人,他便有怎樣的好處,亦總有欠缺。所以我連不喜儒生,更不喜楚辭。」也約莫如此,他遂從佛經走了出來。
然復因如此,十多年後,胡才又引那班禪僧為知己,因為他們是「能度過災難」,也「能打天下」的人。胡蘭成說道,「宋以後士專於儒,儒專於理學,科舉專於八股,他們皆成了無用之人。」因為無用,難怪新文化運動要打倒這班人。禪宗和尚則不然,「惟禪僧在士之外,還出來得豪傑,如元朝佐成吉思汗與忽必烈的耶律楚材,與明朝勸燕王舉兵的姚廣孝。前此宋亡後祖元禪師到日本,他一言而使當時行將軍事的北條時宗決了意,進擊來犯的蒙古兵。」
能打天下,亦能平天下,除此之外,禪僧更是度盡災厄。自安史亂後,馬祖道一以降,那批「踏殺天下人」的禪宗和尚,既經中唐藩鎮之禍,又歷晚唐黃巢之難,再逢五代石敬瑭引異族肆虐,他們「眼見繁榮建設之無功德,平時一大堆理論知識之到頭皆成無用」。於是,個個變得激烈響亮、殺氣騰騰,而又質實淡遠。即使佛教更逢唐代武宗、後周世宗之法難,教下諸宗善哉善哉的慈悲之徒,盡被踏殺,偏是那禪門之人有志氣,雖一路險絕,卻有本領化險絕為絕艷,造就了殘唐五代禪宗史上那風姿卓異之極盛,亦激出了這些禪門巨匠可驚風雲、能吞山河的萬千氣象。
胡蘭成之所以走出印度佛教,卻又一腳踩入禪宗叢林,和那輩禪僧「把手共行,眉毛廝結」,除了胡的性情、他特殊的處境之外,晚年的胡,另有一層更根柢的觀照。
對胡而言,印度文明與中國文明確實血緣相近,系出同源,他看印度佛教,有如「師伯師叔的門下」,故可親可敬;但畢竟不同,終仍有別。他說「原來印度人的修行是回到根本上去,目標是一個與大自然冥合的悟識。」此乃文明之共法,胡念茲在茲的「格物」,亦是此種悟識。真正的差別,則是下面的「妄識」,「為到達這個(悟識),要澄清許多妄識。這些妄識是從因緣來的。因緣有十二種交互配搭起來,識也就有八十多種了。把來清理解脫,要經過十種境地的修行。」因而在修行上,次第分明,許多次第法門於焉產生。
中國不然。中國人的修行當然有其階段,不管是哪一家。但如禪家說的「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仍祇是山」,或者孔子從「十有五而志於學」,一路說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也的確有其階段之轉變,但不宜一口咬死,說成是次第之嚴格分明。而與其一板正經地視為不同階段,毋寧更像是生命時節有更迭,一路風光俱明麗;於是那沿途景致,日見清朗,只因為一生為人,自當修行一世。
這根本的歧異,胡蘭成以為是,「正因中國人不講因緣,只講陰陽;因緣是幻妄的,陰陽卻非幻妄。」「而陰陽又只是一機的變化,這就把那八十種識云云給打消了。本來把識細分到八十多種,也是有些兒涉於玩弄形式邏輯,很用不著的。」於是「修行者」胡蘭成沒啥把戲,就只是這「當前一機」,當下可以豁脫,無聖、無凡,無罪、無福,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不必懺悔,也無庸慈悲;那黃老之徒胡蘭成言道,「打開慈悲見老莊」
禪宗正也是個不管次第的。禪者一打坐,就坐佛,便作佛,驪龍頷下直探明珠;完全不是一般手段式、次第性之禪那;其「坐下後縱千山崩壞,大海橫決,亦不動搖」之氣概,大有「一口吸盡西江水」之能量,在修行上更徹頭徹尾是「一超直入如來地」;不假外求,更不假次第。於是,胡蘭成言道,「中國人的只是當前一機,纔真的開闊,於時間空間自由自在。所以禪宗也不講什麼十地,就來獨坐大雄峰。」
印度佛教有許多神通變化,但沒有禪宗那麼生動的遊戲之姿。舉凡馬祖道一扭百丈鼻頭,趙州頭上倒戴草鞋,金牛和尚抬飯桶於僧堂前作舞,如此花樣百出,也只能想像禪僧可以玩得這麼開心。此乃因他們「真的開闊,於時間空間自由自在」。禪僧又最清楚「當下一機」,所以事事皆活,遂有能耐「大機大用」,故能成事,亦能度劫。胡蘭成極看重這「機」字,他甚至以為,「禪宗提出世界在於機的一個機字,已破了世界皆幻的幻字了。」
當然,禪子也還是說因緣,只不過說著說著,因緣逐漸變成不是幻妄的,反倒有一種莊嚴,亦有一份喜氣。因緣上頭每接著「殊勝」二字,似乎總是有著幸運。當因緣有了莊嚴與喜氣之時,佛教便與中國文明毫無間然,禪也開始滲入到文化的每一個角落中,既深且廣。正因為破了那「幻」字,所以禪僧的喜氣特別空闊光明,完全清清朗朗,中唐以後遂在儒釋道三家中特領風騷。這種空闊光明的喜氣,也可在胡蘭成身上看到,於是朱天文說胡身上有明顯的向陽性、向光性;阿城還說,「胡先生的植物性恁強」。(下)
- Mar 31 Tue 2009 18:59
20090329至0331中國時報 薛仁明:胡蘭成 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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