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宕近半世紀的魁北克獨立運動,日前出現重大轉折,加拿大總理哈伯向國會提出臨時動議,承認「魁北克是加拿大境內國家」(nation),獲得通過。面對這個定義詭譎的「對內獨立」,魁北克法裔民眾的心情如何? 又怎樣看待現今的處境以及往後的命運?──編者

或許,因為過於唐突,魁北克獨立,成為「國家」(nation)這件事,感覺上還不如當天新聞,蒙特婁82歲義大利黑幫老大落網,來得讓人驚心動魄。

或許,因為時機不對,魁北克獨立,成為「自成一國」(nation of their own)這件事,讓一貫吵鬧要跟加拿大分離的「魁北克政團」,一下子被人冷不防抽掉腳下地毯,氣急敗壞的搶白:「可不能總理說了算,可得魁北克人自己決定。」

或許,因為來自台灣,我忽然想起有人說過;「有時候,真正讓人擔心的,不是你祈求的不能應驗,而是萬一,它真的應驗了。」

萬一,真的獨立了……

這幾天,蒙特婁天氣持續乾冷,雪就是落不下來。二小時車程外的渥太華國會,以266票贊成、16票反對的懸殊差距,通過了魁北克獨立,成為「國中國」(nation within a united Canada)這件歷史大事。

一大早,固定放在各家門前的法文報紙,沒有慶祝字句、沒有斗大標題,只見刊頭下一張大照片,打著紅色領帶,大膽提案、輕鬆過關的加拿大總理哈柏,接受議員喝采鼓掌,謙恭的神情難掩得意。

我心想,魁北克「獨立」了耶!怎麼街上沒人放鞭炮?前不久我不是還在紀錄片上,看到他們1995年進行第二次獨立公投,揭曉晚會上,風雨飄搖大家抱頭哭成一團。

畫面上,開票結果,49.4%願意獨立、50.60%不願意,僅差0.6%,魁北克再度錯失脫離加拿大,自己當家作主的機會。台上站著領導獨立的魁北克前省長,顯然多喝了兩杯,他一面對著群眾激情喊話:「魁北克人!我聽見了!你們說下一次!」一面氣嘟嘟怪罪都是新移民騎牆派,不肯站出來支持魁省獨立。

贏得風險,讓一向只有在吃法國餐館時,才需要捲著舌頭說法語的英裔企業家,倍感威脅,連夜打包集體外奔,說丟就丟的讓蒙特婁頓時陷入經濟蕭條,造就了鄰城多倫多今日的繁華景象。

留下來的法裔、英裔,只能摸摸鼻子,繼續共處下去。長年的歷史心結、族群疙瘩,又豈是公投一夕,三言兩語說得清楚?

透過紀錄片,我理出來的頭緒;不論統獨,英法,大家的心情都寫在魁北克每一部汽車車牌上那一句法文:「Je me souviens」(我記得)。記得什麼呢?無非是各自表述,各自記取在同一個地方出生、成長,所謂生活中的愛.怨.情.愁。

那年,我那幾個移民數十年完全不會說法文的中國朋友,果真沒有在公投時挺身支持獨立,有人怨嘆自己被工作綁住不能抽身走人之餘,趁著房市大跌,在美麗的湖邊撿了一棟超級便宜的夏日別墅,目前行情,至少漲了十倍。

加拿大政府忽然讓魁北克「自行獨立」,讓原本英裔、法裔間沈寂已久的「兩種孤獨」(two solitudes)重新浮現。但這回的兩難,我認為早不再是族群嫌隙,而是魁北克既得西瓜偎大邊(今年加拿大經濟成長持續2.7%,明年預測將會更好。加幣已經直逼美元,氣勢快跟美國平起平坐。)又得被中央政府推向邊緣,晾在一旁,明說給獨立,其實是逼你反省乖乖聽話。

當然鞭炮放不出來,連我都有了「兩種孤獨」,不知道房市守不守得住?若下跌,是不是也該學著精明,下海買它一棟附帶私人遊艇碼頭的湖畔渡假木屋?

魁北克獨立了,但是整個氣氛,像一個人祈求一粒橄欖,結果橄欖掉在喉嚨裡,活生生被卡住了。

給你獨立,一邊去

哈柏提案的第二天,我在加拿大法語電視台員工餐廳,跟名記者Anne排在拎著吉他的法文女歌手身後買咖啡,穿一條緊身黑皮褲的Anne,聳聳肩、攤攤手做出「何必」的表情:「我們早就是一個nation了,好像有人忘記了,難道這還需要被提醒嗎!」

身為台灣人,我深深懂得Anne「我們早就是一個nation了」語氣裡的不耐與憤慨。

的確,這個英文、法文、中文、俄文都存在的「natione 概念」,只要誰想要跟誰爭取獨立,nation就變成背後隱藏著無數政治角力的文字遊戲,大家竭盡所能的繁瑣、迂迴,一如魁北克法文報紙,反覆、冗長的推敲;「到底nation 是什麼意思?「是國家?民族?還是邦國?」

我不忍提醒Anne,英文報紙已經開始有人把這個魁北克的「nation」,跟「原住民自治區也是一個 nation」相提並論。

魁北克一獨立,加拿大其他省分的法裔也糊塗了,愛德華島上清秀佳人兮兮的女士,急著問;「那我呢?獨不獨立?」

街上不但沒有鞭炮,我在十九世紀英式糖廠修建的高級loft寓所社區的咖啡館,跟幾個當年在公投夜肯定抱頭痛哭過的退休法裔老先生談起這件事,他們也是個個皺起眉頭,搖頭、擺手,像是不小心踩到狗屎,一點不覺得魁北克獨立,是好運當頭,反而低調嘟嚷著自己是魁北克人,但也是加拿大人啊。

獨立公投十年後,大家都專心拼經濟,蒙特婁獨特的歐洲風格、美食、法式品味,又逐漸把多倫多過度商業化,住膩了的英裔富人吸引回流。因應全球化英語強勢,幾乎所有的法裔都說上流利英文。魁北克政府付錢請去學法文的新移民,衝著熱情教學的法文老師,還硬想發一頓脾氣,抱怨都什麼年代了!法國沒落到只剩下幾個皮包名牌,誰也懶得學習沒事只會讓電腦出現亂碼的艱澀法文。

一夕間,加拿大國會通過魁北克自組「nation」,讓一路走來,法裔血汗爭取到的加拿大制定雙語,明文保護法語、尊重獨特血緣、歸屬、社群與價值認同,原以為會留傳百世的「法語憲章」(又稱101法案),忽然間變得多此一舉。未來,法語會不會一如北美印第安語Iroqois,當然它能夠永遠存在,但只通行於保留區?

不論 nation 之意,政客、媒體如何詮釋,若真是原住民式的「獨立」、「保存」、「自治」,老實說,你大可以替原住民叫屈,但誰也不能否認他們被孤立、邊緣化的現實。

上個月,我跟朋友開車誤闖離蒙特婁最近的原住民自治區Kahnawake。原意為了尋找傳說中的貓狗寵物墓園,到了當地一打聽才知道早就廢棄了。卻意外發現自治區的汽油、香煙特別便宜,四處豎立著破舊的木板招牌,寫著「香煙、汽油廉售」。

為了問路,我走進一間屋頂傾斜的加油站收銀小屋,進門處一張破舊木桌,雙手放在光禿禿桌面,頭上戴一頂有廠商贈送字號的透氣棒球帽,無精打采的乾憋容顏,幾乎只差幾隻嗡嗡飛舞的蒼蠅,就完全是一幅五○年代沒落西部的電影版荒涼場景。

貪便宜的蒙特婁人也會越區來加油、買煙,這是違法的,因為原住民自治區自訂稅法,外區人不得享受優惠。經年受到政府津貼、保障的自治區,擁有比別人低價的香煙、汽油,也有著屬於自己,無法遁逃的寂寥與衰敗。

拼經濟,獨派也凋零

法國盛世不再、法文學了根本沒多大用處,大家都一心想過好日子,魁北克獨立政團多半把「獨立」當成與聯邦談判的政治籌碼。「自成一國」整件事,唯一最顯激動的反倒是哈柏政府僅有的一位華裔部長莊文浩(Michael Chong),他為了抗議哈柏承認魁省獨立,投票前辭職了。

跟加拿大上一屆華裔總督伍冰枝相仿,莊文浩擔任的政府事務部部長其實沒有太多實權,這次哈柏臨時提案,事先完全沒有諮詢負責聯邦與省關係的莊文浩,非常不給面子。當初入閣多半為了象徵多元文化族群融合,莊文浩是香港移民第二代,跟中國關係非常良好,新上任接受中國媒體專訪,興致勃勃說自己兼任體育部長,很期待率團加拿大隊參加北京主辦的2008世界奧運。

有趣的是,莊文浩是加拿大歷史上首位辭職的華裔內閣部長,而他辭職的理由,竟然是反對讓少數族群當家作主。法文報紙調侃他「好像餐廳裡端盤子的服務生,因為不喜歡大廚新推出的菜單,憤而摔圍裙不幹了。」

魁北克上了CNN頭條,從中國、蘇格蘭,到斯里蘭卡猛虎組織……,凡是跟「獨不獨立」扯上關係的地方,都瞪大眼睛,看著魁北克下步怎麼走?

我的朋友Isabelle剛滿三十歲,老家是四百年前法國殖民船上岸,硬在人家原住民稱為「canada」(我的村莊)的土地上插旗,宣稱在此建國的邊陲半島Gaspesi。六○年代表態支持魁北克獨立運動的法國戴高樂將軍,訪問加拿大,也刻意選擇在Gaspesi登陸。

若是有人問起,Isabelle會毫不猶豫回答自己是「分離主義者」。她曾跟我說起英裔把持下的蒙特婁,她媽媽進鞋店買鞋,因為說不溜英文而被大大羞辱。操著巴黎人覺得「鄉巴氣」,聽來的確少一份伶俐,多一點感冒鼻音的魁北克法語口音,Isabelle沒有任何英裔朋友,算是我認識的最最獨派的魁北克年輕人。那天,當她聽到「魁北克自組nation」這句話,忽然轉過臉去,想不露痕跡的,忽視並且擺脫,這個顯然不再時髦的話題。

問一句,魁北克,到底是滑向主流?還是逐步邊緣?哎,真是兩種孤獨啊!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112006120600490,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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