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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我在演講的時候,會引用一些古典小說的故事,特別是文言小說,它們的篇幅短小,往往有著雋永深刻的啟示與義涵。聽見這些故事的人,情不自禁的微笑了,或者被哀傷所襲擊,他們的臉上有著神往的表情。他們拿來筆記本,希望我可以把這故事的出處寫下來。「啊,是文言文啊?」他們看起來羨慕又失落:「我們不是妳,沒辦法讀啊。」眼睜睜看著筆記本上的幾個字,我聽見他們的嘆息。

我用瞭解的笑容安慰他們,同時卻感覺惋惜,如果不能讀,就不能擁有。這無比壯麗,無比溫存的繽紛小說世界,比現實人生更真實。

也許就是為了這些想要擁有的人,我開始了這樣一部古典文言小說的整理與賞析的工程。將近二十年的時間,我在大學課堂中講授古典小說,那些遙遠的年代,那些古老的人物,那些永不過時的情感,在我們的小小課室中,時常瞬間活過來。他們激辯;他們熱戀;他們死生格鬥;他們飄然隱退,而我們呢,我們被震懾、被吸引,那些閃動的靈光穿過我們的骨骼,使我們站立著,比古人更堅定;使我們行走著,比古人更優美。

我要完成這樣的一個工程,讓每個古典小說的故事,都能與我們的現代生活發生關係,都能映照我們的靈魂深處。那像迷障一樣的文言文,在這裡溫馴的轉化為白話文。而想要瞭解文言文的原始樣貌,也能看見精彩的選文。兩相對照,或許猛然發現,文言文並不真的那麼艱澀難懂。我們其實都能解讀文言文,這是我們的DNA裡與生俱來的。

這部創作不只是功能性的介紹小說作品,而有更多自己的心情與感受,畫下最後一個句點的那一天,感覺鬆弛也感覺依戀不捨,我踏上了一趟義大利之旅,好像是與這些故事和人物告別。

和旅伴們在羅馬古城裡逛著,看過傾頹一大半仍讓人驚歎的古羅馬競技場,然後,隨著全世界的觀光人潮,走進了萬神殿。西元一百二十五年左右建成的圓形建築物,四周都是石雕的神像,穹頂有天光照耀,光束移到到哪裡,哪裡的神祇便甦醒,肌膚彷彿也在吐納呼吸。雖然有了心理準備,還是在瞬間起一陣莫名的暈眩。

年輕的詩人朋友來到身邊,他問我:「我們為什麼沒有這樣的古蹟?沒有這樣的神殿?」如果,我們有著明確的三千年以上的歷史,我們的神殿在哪裡呢?

在人群湧動的萬神殿中,我忽然有些惶惑。

然後,我想到了這些還沒有完成告別,恐怕永遠也不能告別的古典小說。這麼多的故事,這麼多人物,他們的愛恨情仇,他們的盼望與行動,難道不是我們的神祇嗎?

后羿張開了巨大的弓,雙眼注視著令他失明的太陽,一個又一個的射下九個太陽,讓黎民可以安靜的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好好睡一覺。他不是我們的神祇嗎?大禹為了將洪水導入大海,讓百姓從樹上下來,安心的居住在土地上,他十幾年在外奔波,化成巨熊,完成治水大業。他不是我們的神祇嗎?

他們都是神祇。我們有自己的萬神殿,供奉在古典小說中。那神殿裡的每一個神祇,既有神的靈性,又有人的習性,我們可以看見昇華的自己,也能看見沉淪的自己。這神殿沒有固定的形狀,可以觸摸,可以折疊,適於隨身攜帶,它不是石雕的,是用血肉做成的,柔軟而溫暖,供奉的是人性。

這裡全年無休,一票到底,不限進出次數,可以高聲談笑,可以靜默沉思,我願意為你導遊。歡迎進入,柔軟的神殿。

2006年4月 謹序於年輕的台北城

(更多詳細內容,請看《柔軟的神殿:古典小說的神性與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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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鵬展翅千萬里──寓言與軼事

小孩子該不該讀寓言,
全看我們成年人在造成什麼一個世界、
什麼一個社會,
給小孩子長大了來過活。

──錢鍾書〈讀伊索寓言〉

從前啊從前,很久很久以前......總是這樣開始的。不管是在戰火蔽天的涵洞,或是在稻香成熟的盛世;不管是在樓台亭閣的錦褥,或是在一望無際的草原,故事總是這樣的講著講著,由一代代的白髮人,講給一代代的童顏聆聽。

說的是一隻狐狸的故事,狐狸狡猾又貪心,一天到晚想佔便宜,可是最終啊,牠還是吃了虧,說故事的老人的臉皺得像顆核桃,眼睛裡閃著狡獪的光,孩子也就笑了,以為所有想佔便宜的,最終都會吃虧。總要等他們真的長大了,才會明白,這個世界,有的人永遠佔便宜,有的人永遠吃虧。

寓言故事多半是一分為二的,黑與白,善與惡,賞罰分明。

古老的中國,那些思想家與哲學家,想要將自己繁複的思慮過程表述清楚,他們常常選擇寓言為工具,因此,戰國時代,這個百家爭鳴的黃金年代,便是古代寓言最蓬勃發展的階段。著名的墨家思想創始人墨子,便在他及門人所撰述的《墨子》這部書中,初步開拓了寓言的形式與內容。像是在〈魯問〉中有這樣一則小短篇:「譬有人於此,其子強梁不材,故其父笞之。其鄰家之父(2-1聊),舉木而擊之,曰:『吾擊之也,順於其父之志。』」,就是相當趣味的一個小故事。別人家的兒子再不成材,也輪不到你幫忙教訓啊,「鄰家之父」不管是出於熱心,還是藉題發揮,都顯得荒謬突兀。這就是所謂的吃力不討好了,當人逾越了本份,往往是這樣的結果。

至於開頭所說的「譬有人於此」,則是將寓言的譬喻性格清楚表明了。就像我們的日常用語「比方說啊」,類似的意思。一聽到這句話,就明白接下來要陳述的不是事實,只是引用一個事例為譬喻,來強調與說明。

接下來的孟子、莊子、韓非子......這些哲學家都是傑出的寓言家,使這種文體漸漸進入成熟期。寓言有著脈絡清晰的故事情節,有時候也能突顯人物形象,最重要的是,讀完寓言之後,人們能從其中獲得啟示。這樣的書寫,已經具備有小說的雛型了。

◎孟子的稻苗與莊子的鵬鳥

孟子(約西元前372~西元前289)是孔子之後最積極的儒家思想推廣人,他的文筆活潑生動,充滿澎湃熱情,由他講述的幾則寓言,都有鮮明的寄寓,令人印象深刻。

宋人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茫茫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公孫丑上〉

有時是出於好心,然而,卻違背了自然的法則,這個宋人應該是個急性子,也是個功利主義者,他沒有耐心等待緩慢的生長速度,結果卻使得農作物枯槁而亡。「揠苗助長」(2-2古)的成語因此而誕生,我們將之運用在對於孩子的教育上,父母親的望子成龍心態,恨鐵不成鋼的焦慮,呈現出來的是彎下腰辛苦的揠苗的身影。是愛之適足以害之的徒勞無功,還有著等在前方的悔恨。

「五十步笑百步」,也是出自孟子的寓言。兩兵交接,戰敗的將士丟棄了盔甲,倒提著兵器拖著跑,有的逃跑了百步才停下來,有的跑了五十步就停下來。等到危機解除之後,跑了五十步的便嘲笑跑了百步的太怯懦無用,忘記了自己也是逃跑的人。這樣的寓言,是時時可以運用在現實生活中的,就像有的公務員貪污幾億元,被眾人唾罵,其中有個小公務員發出不平之鳴:「像我們偶爾多拿個十萬八萬的,已經不錯了。這個人竟然污了這麼多錢,真是個大貪官!」說這話的人,就是所謂的「五十步笑百步」了。

在孟子的寓言中,最廣為人知的應該就是齊人與妻妾(光-1)的故事了: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_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墦間之祭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於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離婁下〉

角色、情節、懸疑、騙局、真相,以及人物的情緒反應,都很細膩逼真。我們先看見了兩個足不出戶的女子,齊人的妻與妾,她們的丈夫天天在外面交際應酬,吃得酒足飯飽才回家。妻子想知道丈夫在外面都做些什麼事,和什麼人一起吃飯?丈夫說出來的都是顯赫富貴的人。轉折處就在於妻子,她並不相信丈夫,而她有懷疑的理由,這理由顯現出女性的智慧;她也有行動力,用跟蹤揭穿了丈夫的西洋鏡,一切都只是男人的自吹自擂,寡廉鮮恥。原先寄予希望的丈夫,竟是如此不堪,兩個女人羞愧、哭罵,做丈夫的不明底細,又帶著滿腹酒肉與無數謊言回家,依舊在妻妾面前誇耀。結局的對比是很具藝術效果的,一方面感到了丈夫的可笑;一方面感到了妻妾的悲哀。

至於孟子加上了這樣的尾巴:「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也」,所談的就是人生價值觀的問題了,也將這篇寓言的目的性變得更為明確。

有人認為這是中國最早的短篇小說,到了明代劇作家孫鍾齡將它改編為《東郭記》,清代蒲松齡又將它改編為《東郭蕭鼓兒詞》,可見它受到許多文人的重視,在小說發展上確實佔著重要的地位。

莊子(約西元前369~西元前286)是老子之後最重要的道家思想的發展者,也是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否定者。《史記》中說莊子「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他確實是相當熱衷以寓言形式來表達思想,闡明概念的哲學家,曾有人為莊子的寓言做統計,總共得出一百八十一則,相當可觀,我們簡直可以說,他是中國最早的寓言大師。

《莊子》著名的篇章〈逍遙遊〉中,他以極其高妙的想像力,創造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巨大動物「鯤」與「鵬」:

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

鵬這樣的飛鳥,有著一般人無法想像的體型、速度與志向,有著人們不曾經驗過的生命歷程與穎悟,這簡直成了莊子的自況了。在那個人人都想爭得名利的亂世裡,莊子要修行的是個人身心的安頓,是一種超拔堅強的能量與精神。他一直想要追求的,與他真正在意的,往往不被瞭解。就連他難得的知己與好友惠子,在魏國為相,莊子不遠千里前往探望,也有人要造謠生事,說莊子是來瓜代惠子的,惠子竟因此感到憂慮恐懼,在國都中大肆搜捕莊子,這行動進行了三日三夜。最後,還是莊子自己去見惠子,並說了以下的這個故事:

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耶?」〈秋水篇〉

眾人仰望歆羨的魏國丞相的寶座,在莊子眼中無異於一隻腐敗的死老鼠罷了。這篇短短的寓言,既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更對惠子的狹隘和猜忌進行了諷刺。其實,功名利祿的追求,的確不見得適合每個人,就像青菜豆腐各有所好,然而,當我們看見這麼多人花費這麼多時間與心力,去爭奪一隻腐鼠,一時間也就迷昧了本性,誤以為腐鼠也是我們的最愛了。認清本來的天性,正是莊子在這篇寓言中的苦口婆心。 然而,莊子確實是寂寞的,除了惠子,這世界上竟找不到可以心靈相契的朋友了,因此,他在過惠子墓時發出喟嘆,更說出了「運斤成風」(光-2)的寓言:

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斲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徐無鬼篇〉

泥水匠在糊牆壁時,一片泥漿薄薄的落在鼻尖,他一轉身,便由好友石匠掄起巨斧,像一陣風似的,刮去那片泥,一點也沒傷到鼻尖,而泥水匠從容的站立著,並沒有一點驚惶失色。宋元君聽見這樣的技藝,很感興趣,想要試試。石匠卻拒絕了他,說是我雖然還是可以運斤成風,但,我的對手已經亡故了啊。

莊子的自視甚高,就像石匠也相當自豪於舉重若輕的純熟技藝,這才能與天份並沒有失去,失去的是對手,對手既亡,自己的這一份生命精華彷彿也跟著殉葬了。這故事裡的「對手」,還有著信任與放心的特質,就像我們在西方傳說故事裡聽見的,神箭手百步穿楊,能夠射穿放在男孩頭上的蘋果。雖然隔著這麼遙遠的距離,頭頂蘋果的男孩眼中篤定的光芒,依然照亮了利箭的方向,使它不失準頭。寓言中的宋元君雖然一時興起,想要試試這危險的遊戲,可是,當斧頭舉起,他感到生命的危懼,在一個全無信任基礎的陌生人面前,如何能保持鎮定?

莊子看似淡漠,揭發嘲諷一切虛偽,其實,他對人世的熱情始終炙烈,才選擇不斷用寓言來提點人們,像是教導我們怎樣在亂世裡自我保全: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鴈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鴈,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山水篇〉 伐木者與殺鴈主人就像是一種譬喻,生在亂世,便免不了被戕害被殺伐的命運,唯有真正有智慧的人,才能安然避禍。大樹因為沒有用處而保住性命;不能鳴的鴈鳥則因為沒有用處而遭殺身之禍,這明明白白告訴我們,天下沒有恆常不變的真理與準則。情勢改變了,狀況就改變了,因此,隨著情勢的改變而改變,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墨守成規,註定成為犧牲。

當諸子百家都在談論人生理想的時候,莊子一點也不唱高調,獨獨闡述他的生存之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順應自然,在他講述的儵與忽與渾沌的寓言裡,便是這個道理: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應帝王篇〉

渾沌沒有感覺,旁人覺得可憐,他自己卻是怡然自若的,給了他感官,他反而死去了。這是一個多麼寫實的故事,年少時初初聽聞,就感到了無限的悲傷與惆悵。我們想對別人好,想要多為他付出一些,豈知這樣的付出可能都是負累與痛苦,愛之適足以害之,莊子要說的不正是這件事?只是,愛一個人容易,對一個人好也容易,能夠清楚的辨別每個人最自然的本性,卻非常困難。

在愛的道路上,我們既是儵忽,也是渾沌;既想開鑿彼此,又企圖保留自我。

韓非(約西元前280~西元前233)是戰國後期韓國的貴族,也是先秦法家思想集大成者。他有口吃的毛病,雖不善辯說卻精於寫作,秦始皇見到他的著作後,曾經讚嘆地說:「唉,寡人若能見到這個人,並與他相交,便死而無憾了!」

《韓非子》這本書中的寓言量多而集中,總共有三百多則。光是〈儲說〉六篇就有兩百多則,所謂「儲說」,正是把他的理念與道理儲藏在故事之中,也可以看作是韓非賦予寓言的意義。他的學說多是在宣揚封建專制的法令與權術,統治者的謀略與駕馭之道,可是,有些親切的小故事,現在看來也是很有趣的。像是「濫竽充數(光-3)」的寓言:

齊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處士請為王吹竽,宣王說之,廩食以數百人。宣王死,湣王立,好一一聽之。處士逃。一曰:韓昭侯曰:「吹竽者眾,吾無以知其善者。」田嚴對曰:「一一而聽之。」〈內儲說上〉

從古到今,都有人混水摸魚,在夾縫中求生存,這固然也是一種生存之道。然而,是否具有明辨的能力,也就成為我們的考驗了。在團體裡,在工作中,我們有時候會聽見領導者抱怨,不知道人才在哪裡?關鍵可能在於,你是否曾經「一一聽之」?你有沒有時間「一一聽之」?只要願意多花點時間與耐心,必然可以像淘金沙那樣,把人才淘揀出來的。

另有一則「三蝨相訟」的寓言,也很具有生活感:

三蝨相與訟,一蝨過之,曰:「訟者奚說?」三蝨曰:「爭肥饒之地。」一蝨曰:「若亦不患臘之至而茅之燥耳,若又奚患?」於是乃相與聚嘬其母而食之。彘臞,人乃弗殺。〈說林下〉

韓非用了並不討喜的蝨子,與豬之間的寄生關係,來談同心協力可以發揮怎樣的功效。原本爭著要吸食肥美區域的蝨子,突然領悟了,唯有一起努力吸血,才能使牠們的寄生主逃過祭祀,留下性命,也才能讓牠們繼續賴以生存。顯然這些蝨子暗喻的絕非君子,而是小人。小人朋比為害,其力量更加不可小覷。豬的體型大,蝨子的體型小,兩者不成比例,群策群力卻能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便是這篇寓言的出色之處。

《戰國策》一書主要記載了西元前460年至西元前220年間謀臣策士縱橫的言論,絕大部分是口頭講述的,比較通俗生動,像是「畫蛇添足」(光-4)、「狐假虎威」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

書中談的雖然多是運用於政治活動的誇飾雄辯之文,卻也有些對於人性的分析與理解:

中山君饗都士,大夫司馬子期在焉。羊羹不遍,司馬子期怒而走於楚,說楚王伐中山,中山君亡。有二人挈戈而隨其後者。中山君顧謂二人:「子奚為者也?」二人對曰:「臣有父,嘗餓且死,君下壺_餌之。臣父且死,曰:『中山有事,汝必死之。』故來死君也。」中山君喟然而仰歎曰:「與,不期眾少,其於當厄;怨,不期深淺,其於傷心。吾以一杯羹亡國,以一壺_得士二人。」〈中山策〉

這是中山國君因為一杯羊羹而亡國的故事。區區一杯羊羹,簡直是無足輕重的事,竟然就傷透了司馬子期的心,令他蒙受莫大恥辱,非得讓中山君滅國,才能雪恨。仇恨的關鍵並不在中山君,而在司馬子期,他可能一直覺得自己不如同儕,或一直認為國君不重視他,這杯羊羹就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也是中山國君因為一壺_而得士二人的故事。區區一壺熟食,中山君因為憐憫兵士賜給了他,這兵士死前囑咐兩個兒子,將來中山君有事故,必須為他效死。兩名死士冒死相隨,中山君卻不明所以,於是,兩人追述始末,這也是很好的小說技巧,帶著懸疑與緊張,最後能讓人心滿意足。

我們有時看見社會新聞中某些十惡不赦的凶徒,做出許多令人髮指的事,身邊卻不乏死忠的黨羽;專情的女人,或是盛讚他的鄰居友人,感覺匪夷所思。其實,每個人都有他的掠奪與給予,就像是中山君的了悟:「給予,不在於多或少,而是在他人最匱乏的時候;怨恨,不在於深與淺,而是在傷害他人最脆弱的地方。」

我個人最偏愛的則是「曾母投杼」(2-3古)的寓言: 昔者曾子處費,費人有與曾子同名族者而殺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參殺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殺人。」織自若。有頃焉,人又曰:「曾參殺人。」其母尚織自若也。頃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參殺人。」其母懼,投杼逾_而走。〈秦策〉

原本應該相知甚深的母子關係,自己的至親骨肉會做什麼事,不會做什麼事,都應該知之甚詳。頭一次,有人告訴曾子的母親說兒子殺了人,這母親篤定的回答:「我的兒子不會殺人的。」她依舊從容的織著布。第二次有人告訴他兒子殺人,她仍從容的織布,卻已經不會理直氣壯的說「我的兒子不會殺人」這樣的話。等到第三個人也來告訴她同樣的訊息,這個母親終於丟下織布的器具,跳牆逃跑了。明明是自己培育長大的孩子,明明對他的人格品性有信心,然而,一而再、再而三的聽見同樣的說法,終於還是犯了疑,被驚懼與罪惡感包圍了。這故事說明了流言的力量,也說明了我們的信心是多麼難以堅定。

◎秦王殿的刃柱人

中國古代便有史官,負責記錄發生的事情。最早出現的是《春秋》,並不只是由孔子編修的魯國史書而已,當時各國的史書都叫做《春秋》。先秦時優秀的史書有《左傳》、《戰國策》等,漢代最重要的史傳文學,則是司馬遷的《史記》。這部「藏之名山,傳諸後人」的史書,有著藝術性相當高的文學技巧,像是項羽的帝王氣概;藺相如的機智勇敢;刺客列傳中令人血脈湧動的壯烈表現,將這些歷史人物描寫得有形有色,有血有肉,為小說帶來新的刺激與示範作用。

除了史傳文學,還有一種介於史書與小說之間的產物,就是「軼事」。顧名思義,它是以歷史事件為背景,加入了小說的虛構與想像而成的,也可以看作是演義小說的雛型。最具代表性的,應該就是以荊軻刺秦王為題材的《燕丹子》。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認為這部小說是「漢前」所著,然而,在《漢書.藝文志》中並未著錄。這部書最早的記載是在《隋書.經籍志》中,首列「燕丹子一卷」入子部小說類,這一卷的內容與現今傳本三卷的內容是一樣的。《燕丹子》的成書年代眾說紛紜,比較能被學者接受的推論是,這部小說經過相當長時間的醞釀與創作過程,約莫在東漢末年成書定稿。司馬遷在《史記.刺客列傳》中說:「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光-6)』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可見在司馬遷的時代,關於荊軻為燕太子丹刺殺秦王的故事,已經有了許多流傳,雖不為史家所取,卻正好是小說家創作的絕佳材料。

衛國刺客荊軻,銜燕太子丹之命,前去行刺秦王的事件,發生在燕王喜二十八年,即西元前227年,這是一個驚天動地的事蹟,反映出不願屈服的各國子民反抗暴政的意志與行動。至於燕太子丹,在行刺失敗後第二年,秦軍攻破燕國,他被燕王喜砍下頭顱獻給秦王。是個典型的悲劇人物,足以興起廣大人民的哀憐與同情。

作為軼事小說的《燕丹子》,共分為三卷,第一卷的主要焦點在燕太子丹身上,他作為人質在秦國受辱,逃回燕國後一心一意想雪恥報仇,然而,他信賴的師傅卻與他持相反意見,並不主張他報仇,而該有更深的擘劃,謀長久之計。這件事使得太子丹感到不愉快,師傅便推薦了另一個謀士田光給太子。第二卷則是由田光引帶出了荊軻,使行刺與復仇的行動更為具體了。第三卷是燕太子丹如何禮遇荊軻,荊軻出發前往秦國的送行場面與行刺的現場,那功敗垂成的結尾使讀者嘆息不已。

在情節鋪陳與人物描寫上,有許多值得注意的特點。

(一) 情節曲折而豐富

首先是燕太子丹從秦國逃出的經歷,充滿神異的傳奇色彩。太子丹(2-4古)在秦國很不暢意,想要離開,秦王並沒有斷然阻止,而開出了條件「令烏白頭、馬生角,乃可許耳」,就像匈奴許諾公羊生出小羊的那一天,就准蘇武返回漢廷是一樣的邏輯。可是,一連串的神蹟發生了: 丹仰天歎,烏即白頭,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為機發之橋,欲陷丹。丹過之,橋為不發。夜到關,關門未開。丹為雞鳴, 眾雞皆鳴,遂得逃歸。

不僅是烏鴉白了頭,馬頭上生出角來,橋上的機關也故了障,連司晨的公雞都配合演出提前破曉的戲碼,只是為了成全燕太子丹。這完全是出自於百姓同情弱者的心理,符合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期望。

燕太子丹將希望寄託在師傅麴武身上,提出了「一劍之任,可當百萬之師;須臾之間,可解丹萬世之恥」以刺客刺殺秦王的計劃,卻無法獲得共鳴,這是太子丹的挫折,也是情節的轉折。麴武提出的是聯合各國,壯大實力,共同抗秦的想法,也未能為太子丹所接受。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情況下,另一個重要角色便出場了,麴武推薦了田光。

田光來到太子丹身邊,受最好款待,「太子三時進食,存問不絕,如是三月」。然而,田光並沒有貢獻任何計謀,太子丹終於忍不住詢問,這才推薦了荊軻。等到荊軻出現之後,燕太子丹更是以無比優渥的待遇,奉養了他三年,荊軻才去執行刺殺任務。

(二)人物的形象鮮明

眾望所歸的荊軻一出現就對田光說明了自己愛憎分明的強烈性格,「心向意投身不顧,情有異一毛不拔」,若是至交就奮不顧身,雖死無憾;若是心意相違的人,是一丁點也不會為他付出的。刺殺秦王這樣的艱鉅任務,正是要由這樣的人去完成才可以。而田光也不是泛泛之輩,只因為他出訪荊軻之時,燕太子丹說了一句「此國事,願勿洩之」,在他達成使命之後,竟然就當著荊軻的面「吞舌而死」。舌是禍根苗,他不刎頸,也不投環,而是吞舌,當然是有特殊意義的。

田光在太子丹身邊三個月,雖無一計,其實是在觀察太子所養的勇士們,當太子丹詢問時,他便提出了觀察報告:

竊觀太子客,無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脈勇之人,怒而面青;武陽,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荊軻,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

這種對比的手法,是最容易突出人物的技法。夏扶、宋意、武陽,都是勇士,只是,他們的勇中有破綻,不能算是完美的勇士。真正的完美勇士是荊軻,因為他「怒而色不變」,被稱為神勇。連「勇」這樣抽象的人格特質,也能如此具象的形容並且評出等第,正可看出小說家的功力。

至於燕太子丹在傾心結交荊軻的過程中,也有許多不可思議的諂媚言行,像是荊軻偶爾以瓦片投青蛙,太子丹立刻送上金子,請他用黃金投蛙(光-7)。二人共乘千里馬,荊軻無意說出「聞千里馬肝美」,太子丹隨即宰了千里馬,將肝烹調好送給荊軻品嘗。荊軻在宴會中稱讚操琴者「好手琴者」,太子丹馬上送來美女,荊軻表示「但愛其手耳」,太子便斷美人手以玉盤送上。這樣不近情理的「深情厚意」,也可以看出太子丹是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荊軻為他效死,也就是理所應當的了。

前往秦國去刺殺暴君的荊軻,剛剛經歷了壯大的易水送行,走過陽翟這地方,買肉的時候,肉販的秤不實在,與荊軻發生爭執,肉販出言不遜,羞辱荊軻。一旁隨行的武陽忍不住要出手相擊,卻被荊軻阻止,令他隱忍。荊軻是千萬人中獨往行刺暴君的勇士,這肉販在他眼中,不過像是一隻螻蟻而已,他的抑而不發,正是不想引起注意,小不忍則亂大謀,這一次,作者用「忍」來刻劃荊軻。

(三)氣氛與情境的烘托

小說的重要技巧,便是氣氛與情境的烘托,像是最著名的易水送行一段,荊軻出發前往秦國,大夥兒為他送行,完全渲染出悲悽壯烈的氣氛:

太子與知謀者皆素衣冠送之,於易水之上。荊軻起為壽,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高漸離擊筑,宋意和之。為壯聲則髮怒衝冠,為哀聲則士皆流涕。二人皆升車,終已不顧也。二子行過,夏扶當車前刎頸以送。

風蕭蕭的易水濱,一片素衣在風中飄揚,那一去不返的英雄,帶著千百萬人的希冀,就要出發。他的蒼勁的歌吟,高漸離的筑音,加上宋意的合聲,讓聽者的情緒高漲,時而怒髮衝冠,時而痛哭流涕。當荊軻與武陽乘車而去,頭也不回,那血勇之人夏扶,竟以自刎權當送行,雖不能同行,卻可以同死,他死前瞬間,那怒而發紅的臉龐,不知震動了多少人。

來到秦王殿,得見暴君,也見識到秦王殿的威嚴,武陽竟因而怯場:

軻奉於期首,武陽奉地圖。鐘鼓並發,群臣皆呼萬歲。武陽大恐,兩足不能相過,面如死灰色。秦王怪之。

荊軻捧著樊於期的頭,武陽捧著地圖,往殿上前進,鐘鼓聲與萬歲聲,震動山河,沒見過世面的武陽嚇得連腳步都邁不開了。這一來露出了馬腳,也使得秦王生疑,已經為行刺失敗預留伏筆了。

小說的結尾,當秦王落入荊軻(光-8)手中,要求讓他聽完琴音再死,鼓琴人卻在琴音中暗示了秦王脫身之計,故事有了大轉折:

軻不解音。秦王從琴聲負劍拔之,於是奮袖超屏風而走,軻拔匕首擿之,決秦王,刃入銅柱,火出。秦王還斷軻兩手。軻因倚柱而笑,箕踞而罵,曰:「吾坐輕易,為豎子所欺。燕國之不報,我事之不立哉!」

這一段短兵交接的場面,確實令人喘不過氣來。距離拉開之後,秦王拔出長劍,取得優勢,荊軻雖已居於下風,心知大勢已去,仍用力擲出匕首,刺穿了秦王耳朵,匕首擊入銅柱,迸出火花來。而荊軻也像是秦王殿上一閃而滅的火花,雖動人心魄,卻是瞬間即逝的。

清末俠女秋瑾在詩作〈寶刀歌〉中詠荊軻的義烈事蹟:「不觀荊軻作秦客,圖窮匕首見盈尺。殿前一擊雖不中,已奪專制魔王魄。」詠讚的正是這奪魄的精神,這精神從未消逝。

《燕丹子》以歷史事件為原形,融合了民間傳說,使用了小說技巧加以渲染,使人物更為具體生動。有人認為這便是古典俠義小說的開端,也有人認為這是歷史小說的濫觴,這篇小說確實是軼事小說的代表作。

(更多詳細內容,請看《柔軟的神殿:古典小說的神性與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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