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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一段繩。雙索次次交會,結成,懸垂於穴以求解。太初無字,先民結繩為志,執以相考。是疑難也是盟約,爻一字,原是一串懸而未決的結。起一個卦,織一段家族史。乾為父,坤為母,震為長男,巽為長女,接連坎、離、艮、兌四個幼弟姊妹。《易》通人事,八卦原是瓜瓞綿綿的八口之家,從三爻到六爻,乾坤浩浩,陰陽流移,萬物自此滋衍不絕。家與結。多年後,當我終於在父親講堂上攤開了筆記,我起始於此。

他是幼子的幼子,卻做了王。祖父抱他上了膝。祖父彎身看他習字,沉沉雙掌落在他肩頭。祖父問,三十年內,我們一家若要興盛,得靠這孩子罷?那時還是王的祖父問了一次又一次。不久,兩位伯父剪髮紋身,遠赴南荒,於是爵位傳給了父親。在他長成以前,父親會守住他的位子。

唯有一次他問起緣由。母親說,你出世時簷上那隻銜丹砂信的紅雀兒,王親眼見了。木梳一次次劃分髮際,身後的母親低低哼曲,他闔眼傾身,指尖卻忽然憶起,伯父背上盤結錯綜的繩紋。



誰作易卦?萬物有起始,有壯大,有究竟。伏羲的三隻手指在泥地上畫了八次,天水山雷風火地澤,這是八卦。風有時,雷電有時,然而天行四時週而復始,總無窮盡,於是泥上三三相疊,始壯究始壯究,成卦六十四。

誰作卦辭爻辭?泥乾三千年後,有囚於七年牢獄間撰成。帝疆之西,人言擁他為聖,也是人言在帝王耳側細語潺潺,由舌尖至耳端,人言成了他的獄吏。那是中國現有記載第一座國家監獄。

七年繫獄。縱是現在,七年,一個新生孩子也該長到上小學的年紀了。而那時人活得短些,成年成家都早些;有兒初生,至各自婚嫁,如一輪一輪莊稼長成又將收割,都是一眨眼的事。七年是多麼長的一段時間:時維五月,或有群蝗撲翅而來,八月裡或許憑空降下了暴雨,洪澇溢堤,漫過田野。秋涼收成時草桿切口的香氣。開春時氏族集合祭祀,龜甲獸骨在火裡一一迸裂。然而他不會在場,不會看見。

三七二十一。七年,是我至今人生的三分之一。



新婚不久,妻即懷了孕。爾後是一連串的懷孕生育懷孕生育懷孕懷孕懷孕。

新生孩子的臉都如此相像:眉額緊皺,嘴唇半開,手指蜷握且潮濕。這些自他而來、異樣的幼小生命,哀鳴唧唧,張口索食。

那一年春耕他下鄉巡查,剛翻過土的地裡,老農俯身拾起什麼放在他掌心上。一隻通體渾圓的乳色幼蟲。一隻泥地裡伸出的蜷曲幼指。風過四野,無數張嘴在濕潤的地裡開了,他的國裡眾口嗷嗷,伸指蠕蠕。

那一年孩子的命名之禮,聞有賢者來歸,他從宴中走了出去。

下一年亦然。

再下一年,他已無暇參與。

他不太記得往後幾年是怎麼過的了。唯獨一次他臨時回宮,忽地就有這兩個少年在地上大打出手。他上前一把拉開打得正起勁的兩人,刷刷甩了兩巴掌。兩張鬢髮蓬亂的臉朝他轉向,兩對杏亮黑眼同時回望。

有人圍過來了。心頭一個聲音逐個點數,一、二、三。原來一共是十個孩子。十個男孩,十張陌生的臉。他攥著兩個少年的肩,十指深陷。

王可認得出,他倆誰各是誰?妻說。

那個聲音不過從他身後傳來,卻如此遙遠。



見父親習易久了,有時會忘了他並不是學文史出身。他們那一代的人,社會都預先定好了位置,大學選校選系時往往不能如心所願。男孩考得好些的,便進了醫科或是物理化學這樣的純科學;差一些,就按著例年聯考錄取總分排序逐個填,進什麼系就讀什麼吧。省一中教室裡,不過十七八歲的男孩垂掛起觸目的布條:一條心甲組,一條命臺大。

他們那一代,家裡普遍生養眾多。從湖南到臺灣,爺爺與伯爺爺兩家共生了五個兒子八個女兒。父親是兄弟姊妹裡的第五個,自小寡言內向。

但父親四十歲後竟走入教職,成了以說話謀生的人。他教的是易經與企業管理。

(有沒有一門這樣的科系,叫做易經應用管理學。)

(小學中學填寫家長職業欄時,我為什麼總要猶疑。)

(同學問,你爸爸能為我們看風水嗎?批流年嗎?算紫微斗數嗎?不,我說,他教的是如何應用經典智慧於企業管理的學問。其實我不清楚爸爸每天在課堂裡究竟是教了什麼,惟憑藉一股信心斷定他沒有夸夸其談,沒有對著一張張深信不疑的臉說:東南方有貴人。但無論爸爸在課堂裡教了些什麼,他並沒有教我。)



但是,猶如眾多倖存下來的古老故事一般,那段故事有個不同的版本。在這個版本裡,夫妻間難堪的沉默成了眾人的沉默,而第一句爻辭作於羑里之前。

他猛力拉開兩個少年,兩個耳光甩過。他環視一周,在左右緘默注視下回房。他來回踱步,坐下,又立即跳起,手臂一橫,書卷掃了一地。他面目猙獰,對著牆獸一般咆哮。角落裡一具檀琴摔在壁上裂成片片,木緣劃破了手,血從掌心湧出。

望著手中的血,他說:東面有洪為患。西面田裡欠收。妻子成天嘮叨。兒子不學好。孩子寵成那樣,像什麼樣子。我一年從年頭忙到年尾,忙到吃不上飯(總有人在我吃飯時間興高采烈跑來獻策),睡不上一頓好覺,連在蓮蓬頭下沖澡時腦袋裡都得辦公,累得像條狗,你說是為了誰。沒有一件事順心。沒有一件事順心。

牆沒有回答。他與一屋的緘默。

所以第一句爻辭實則作於盛怒裡,寫在血裡。那是〈家人〉卦九三:家人嗃嗃,悔厲吉;婦子嘻嘻,終吝。或者他寫下這句後意猶未盡又補了另外一句: 〈家人〉九五:王假有家,未恤吉。我們無法確定。

生子不可放任不管,王家之子尤是。他對鏡子說。

鏡裡的怒顏頷首,再頷首。



印象裡,伯爺爺是每年除夕越洋電話裡愈來愈遠的鄉音,爺爺則在家庭聚餐裡不發一語。角落裡的老人家,如此安靜。

但父親說:伯伯老了,曾有的怒氣也收了。

於是我想像三四十年前,電話那一端的老人正值青壯,衝冠一怒,轟然有雷霆之威。兩家二十餘口人,再叛逆好強的子女,都默默退回了角落裡。

要想像這一景並不難。父親的怒顏,我記憶猶新。

性別概念不是與生俱來。一代一代的孩童是在父母衝突裡,學會兩性間的忍讓妥協,學會暴力的潛在與無所不在。這樣的暴力不見得現於肢體,但是在客廳裡,孩童第一次學會了語言的本質,力量的本質。

他們同時也學會了:愛得再殷再切,並不代表能免除恐懼。

易者,唯變所適,不可為典要。易是人的學問也是變的學問。天道變動不居,此一刻行,彼一刻往,沒有任何事物在每一面相中皆維持恆常。天地是流動的,人也是一樣。

課堂裡的父親與家裡沙發上睡著的父親。這樣的分裂,並不是刻意。

有時我寧願祇當你學生就好,母親說。



不過是聽帝都傳聞時,不小心發出了這樣一聲嘆息。於是,等當年扭打在地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入了獄。

妻兒探望的請求,未獲得王上批准。獄外有重兵駐紮,縱是隻字片語,也不許通行。

信是不准寫了,但我還是能為您藏下些什麼帶出去。獄卒的眼光落在老人身上。老人徐徐伸手,遞出一片碎布。 曾是宮袍一角的碎布上,繪著六條線。

往後七年間,一組一組的卦就這樣來回不停傳遞。



等我再大一些,開始懂得從父親架上拿書來看,我發現了書上奇異的眉批。

(那些書名是不能問的。我讀西洋詩,讀外國文學譯本,胡讀瞎看,渾沒有做學問的用心。父親架上滿滿的文史哲科普企管書籍,我只懂得取一瓢飲。那是父親的寵溺。)

(而日後大學課堂裡,老師同學們會討論起《娜拉》。那個挪威的劇作家,他的譯名多麼特異。易卜生。我在筆記裡畫下了父親的臉。)

父親的札記是字裡行間一條條的線。父親的眉批,是一段段密碼似的爻辭與卦名。那時我渾然不解的「不家食」、「利建侯」、「有隕自天」,往後卻成為一扇又一扇的窗,揭示父親曾經的思慮。

而在《聖經.約伯記》裡,父親的眉批是易經第三十六卦 ,〈明夷〉。

〈彖傳〉是怎麼說的?我翻開《易》。

明入地中。明夷,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文王以之。



獄中演卦。最初三年,書寫用具並不難取得:起初他用的是角落裡散置的炭屑,待炭屑耗盡,遂改用獄卒冒死攜進的碎陶片刻寫,寫畢,再以乾草蓋起地面。

獄中的歲月漫長而無邊際,無日,也無月。但當他闔上眼,在體內,星辰卻仍朝著同一方向旋轉運行。

陰陽兩儀悠悠流轉。他在暗室裡一日日推著天地的磨。

卦象言他與妻兒終將再聚,卻又言,十個兒子裡,有一個終要回到他身體裡去。

於是有一日,當他自沉眠中醒來,身邊擺上了一碗肉羹。

一雙撫琴的手。一張寧謐的臉。

我兒?他捧著碗,輕輕喊。

他終究認出了自己的孩子,在八十五歲的那一晚。



自有記憶以來,父親即常為夢魘所苦。高三夜裡讀書時,常常聽見父親在臥房裡忽如其來的囈語,徒勞掙扎於空虛幻境。

我自己不太做夢,但將醒未醒之際,眼前常有畫面停格。不相識的女子傾身斟茶。陌生荒徑上來者比出一個手勢。白晝裡金邊證書隨風飄浮。

而這些畫面,總於日後某一刻精確重現:斟茶,手勢,與飄浮。

於是父親談起時間的流向。我們所謂的時間,不見得線性前行。時間流可能向前,向後,在沉思邊緣停滯,或在思慮奔騰時產生渦漩,漫溢成災。未來的潛流,總有一刻,會從當下的水面湧起。

(因此,爸爸,那一年春日爺爺急病入院,我會見到你的手顫抖不已。急診室醫生把爺爺推了進去,而稍後病床上推出的那個人,卻可能是我或者是你。)

你昨晚做了什麼夢?我問。

父親沒有回答。



八十九歲時,文王老邁,在孫兒女的環繞下做了一個夢。夢裡日月燦燦,星辰聚攏於身,鳥鳴唧啾,卻隱有金石肅殺之音。

醒後,他取出五弦琴,撫琴一曲。

晉皇甫謐《帝王世紀》:

神農始作五弦之琴,以具宮商角徵羽之音,歷九代至文王,復增其二弦曰少宮、少商。



那本找不到的譯本上,印著波斯詩人十一世紀的言語。

父親祇記得其中一首,時時唸,我也跟著學。究竟他所記有錯沒有,因為原書始終遍尋不著,所以死無對證。那首詩,倒是變成了我們兩人的一套切口。

於是,當風朝某一特定方向揚起,他會忽然唸道:

不管在納霞堡,還是巴比倫。

我會回:

不管杯中的酒是澀,還是醇。

然後,我們一起合音:

浮生如殘酒,一點一點滴乾;

浮生如秋葉,一片一片飄盡……



元亨利貞。萬物朝榮夕滅。一代過去,一代又來。



大學第三年的秋天,我繼續讀我的西洋文學。同一年,從頭向父親學《易》。

在課堂上,在父親的學生群裡,我維持著一些些遙想的距離。

父親在講臺上忽然說了些什麼。我低頭查書:〈中孚〉九二。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

那一串結,開了第一個嗎?

父親沒說。我也不問。

如此開放系統的解答,原也是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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