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在課桌椅間游走……看看<伏案的背影和疾書的神情,好像能感受到那些年少心靈對知識的渴切與敬意,自己也肅然了起來……<br />
期末心情,是一陣將停的黃昏疏雨,在淺水漥泛起相互重疊,隨即消滅的淡淡漣漪;那讓人玩味不已的生滅,像德布西鋼琴輕快卻憂悒的節奏,那樣深深地落進心裡。這麼多年來,從未真正離開校園,學年結束,長假來臨,金黃而使人躍躍欲試的夏天,對我而言似乎比每年的除歲新春更有舊去新來的況味。畢業典禮的拍照與鐘聲,那麼空虛冗長卻真心的祝福與叮嚀,踏出一步即成鄉愁的臨界感彷彿就在此刻。
總是眷戀校園生活的喧譁與寧靜;總是在人生的許多片刻裡,無端懷念起學校裡清晨的微曦,因此我選擇了教學為終身之志,從此可以貪享每一次春晚無言的花落,日日與世無爭的綠樹夕陽。從某個角度來說,教師是學生身分的再延續:規律地上課下課,按時繳交作業與考試,單純而透明,最大的煩憂也只是情緒上的小波折,最大的糗事也不過是上課忘了帶課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也許就這樣讓「時代的巨輪」從身旁轟然輾過。當年畢業後毅然踏出山門闖蕩江湖的同學,如今早已騰達了,富貴了,布衣單車與之相逢,總有「同學少年皆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的輕喟。在什麼樓什麼宮的宴會結束後,一面回味著青春舊事,一面仍要點起一盞孤燈,改改學生的錯別字與不通的文句,或是設想一首詩要從何講起。蕭瑟?是有一點,不過人生的滋味卻真在這種時刻裡豐富了起來,那些湧上心頭的慷慨,正照映了千古讀書人的寂寞,「唯憐一燈影,萬里眼中明」,校園生涯就是如此素樸又微微燦亮。
而一年中我最喜歡期末考那種秋收冬藏的檢點之情。大學時代考試時我總愛坐第一排,心裡想著比別人多幾十秒的作答時間,雖然成績總也不甚理想,但至少安心地認為自己在彼時是極認真的。現在,我喜歡在課桌椅間游走,很有「監考」的感覺,雖然知道學生並不會作弊,但是看看伏案的背影和疾書的神情,好像能感受到那些年少心靈對知識的渴切與敬意,自己也肅然了起來。有時凝望窗外,夏日正盛,豔陽晴天,好熱鬧的世界。與那些奔忙、繁榮相比,書本實在呆板,而考試與答案相較於真實的人生,尤其顯得無謂。
因此我總不免在期末思索「人生意義」這回事。
回顧如逝水如露電的一整學年,從開學的課程大綱到作業報告到期末測驗,這麼形式地完成了一門學科的授與,惘然地感覺這一切是如此空虛而蒼白,「教」與「學」這兩個動詞看似實在,其實最為虛無,一如戴望舒的小詩:
給什麼智慧給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開了空白之頁,
合上了空白之頁?
翻開的書頁:
寂寞;
合上的書頁:
寂寞。
人生彷若就在這個空白裡蹉跎了,目標落空,意義蕩然,學院裡的一切似乎還不及農人揮汗使青苗長成實穗,工匠巧手造器為生活帶來便利。崇偉的知識總是令人疑怯,而所謂學術,其縹緲則更令人汗顏,這些感受總在期末使我忐忑於一歲的浪擲,嘆息人生就這麼留白。
不過當我批閱著學生繳交上來的試卷,那些或工整、或秀麗、或勁拔、或草率的字跡,那樣恰當地分析著「日日深杯酒滿」的陶醉,評議著「問松我醉何如」的灑脫,並斟酌著「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怨悔,剎那間上課時的情景又回到心頭,甚至喚起了我還是學生時,初讀這些作品的感動懷念。文學曾是如此簡單地為我解釋了人生的悲歡離合,告訴我希望與失望,情感和道德;而又以那麼充沛的藝術手法感動過我粗糙的心靈,讓我隨時堅持一些心底的美好。我漸漸相信,所謂「意義」,也許並不存在於預先的期許或後設的思索中,而在隨時每一個剎那的實踐過程裡。道德式微的時代,教師這個行業一如傳遞火光的柴薪,其存在的最大意義,僅是從芸芸的學生中找尋一位真正的感動者,說服他以此生來傳遞這個幽暗的火光,並且尋覓另一個知音。
「是最後一科了嗎?」我問學生。
「考完就放假了。」他們這麼回答。我想如此明豔的夏季應該是青春最飛揚的時候,有多少歡樂與邂逅在等著下課。收齊了考卷,獨自走向研究室,斜光曬滿的長廊有笑聲隨著幾個跳躍的翦影漸漸遠去,整棟空空洞洞的大樓,夕陽中的綠樹青苔,正是「縱有笙歌亦斷腸」期末的心情。在一片荒蕪的夏日裡,我扶正眼鏡,掏出紅筆,準備開始以一生來點閱那無窮無盡的試卷長軸,並一面暗中刪寫著自己無端的心事。
http://udn.com/NEWS/READING/X5/3417514.shtml
- Jul 23 Sun 2006 10:55
期末【2006/07/23 聯合報】【徐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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