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是個道地的文人,但並非沒有用世之心。他的收入應當不壞,只是不會理財,又撒漫慣了,焉能富得起來;他真可以傲人的是筆力千鈞,頃刻萬言……

文章憎命達,詩酒風流李太白。

才學著書多,古今殷鑒羅貫中。

其二是:

紫府謫仙來,樽酒前,自有綵筆。

玉樓赴召去,公身後,更無文人。

高陽本名許儒鴻,字晏駢,浙江杭州人。輓聯中的話語,算是我個人對高陽的「蓋棺論定」。

若論人間功名利祿,今之高陽令人感嘆

高陽對我來說,係屬長輩,但因為學海出版社李善馨先生關係,也成了「忘年之交」。他晚後的十來年,偶爾與我杯酒相聚,微醺之際,每好談詩論史。我很嘆賞高陽的詩,以學養為骨力,以身命為精髓;我很佩服高陽滿腹掌故,如數家珍。雖然他方音濃重,而我無不樂於「洗耳傾聽」。

高陽去世後,友朋雅集,我常選擇康寧餐廳,因為那年三月,最後一次和高陽同席就在這裡。那時他已不能飲酒,還教他的紅粉知己吳菊芬拿瓶好酒來看著我們喝。暑假期間,朋友們又在康寧聚餐,吳菊芬拿出一瓶酒,說是高陽遺留下來的,於是我們談起高陽,不禁油然有感,我即席口占這樣一首詩:

酒酣耳熱弔高陽,白玉樓中空渺茫;

誰道人間重才子,酒徒到底只淒涼。

這首詩由書法家薛平南教授書寫,曾掛在康寧餐廳。而這位當代的高陽酒徒,比起令劉邦「兩女輟洗來趨風」的古之高陽酒徒酈食其,若論人間功業利祿,是要淒涼多了。

雖然高陽以數十本歷史小說,暢銷全球華人社會。但朋友也都為他感嘆,他瀝下最多心血和最為膾炙人口的「這一堆書」,卻沒有使他獲得一張獎狀或一筆獎金,倒是他晚年的一本二百多頁的《高陽說詩》得到中山文藝獎。

高陽創作歷史小說之外,偶爾也寫詩、填詞和製聯。長年從事高陽及其文學研究的江澄格先生最近蒐羅編輯了《高陽的詩‧詞‧聯》,將由學海出版社出版。雖然詩不過六十幾首,詞止六闋,聯亦止十餘副,但可以料想江先生得來不易。江先生還很用心的為每首詩詞和每副對聯作「題解」,說明其寫作背景;江先生更以〈高陽的詩學素養〉作為附錄,對於我們欣賞認知高陽的詩詞聯有很大的幫助。以下寫寫我讀高陽詩作和聯語的一些感想。

一生在國貧民窮的憂慮裡,企望「白日當天」

我讀高陽的詩,最教我醒目的是那句「白日當天三月半」,這句詩不止出現在〈六十生日感懷〉:「白日當天三月半,黃鐘棄地眾囂屯」。也出現在〈七十生日有感〉:「白日當天三月半,赤焰照海百憂滋」。這句詩使我們想起李義山〈無題〉四首之四:

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

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天三月半。

溧陽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後同牆看。

歸來輾轉到五更,梁間燕子聞長嘆。

義山詩明顯以「白日當天三月半」,謂東家老女歲月居諸,青春已暮,只因身分不似溧陽公主而空閨獨守,猶如志士仁人出身寒素,抱負難於施展。那麼高陽何以一再借用這句詩呢?

親近高陽的朋友都知道,他的生日正是陰曆三月十五日,陽曆四月間。所以在民國七十一年六十歲生日那天,他感嘆台灣正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時候;在八十一年七十歲生日那天,他憂心共黨隨時威脅,海峽風浪未能平靜,而這種情懷,早在六十歲生日酬王家文先生的詩中也已經有過:「白日當天三月半,玄陰籠海眾憂屯」。

然而「白日當天」是多麼的光輝亮麗,高陽心中在遭逢亂離之餘,是否也有堯天舜日的企慕?「三月半」雖青春將暮,而初夏的暖意與萬物的繁盛也隨即到來,高陽心中在深受國貧民窮之餘,是否也有國泰民安的嚮往?這或許也是他借用義山詩句所要觸發引伸的另一層意義吧!

請看他的一首〈述懷〉詩:

風雨高樓百感生,劫餘猶是望昇平。

嚴霜烈日皆經過,各有聲名四海驚。

所謂「風雨高樓」、「劫餘」、「嚴霜烈日」不都是他的遭遇和感受嗎?而他不也和有志者一樣,都希望在昇平的日子裡,有驚動四海的聲名嗎?可是政治環境的惡劣,使他在去世前兩個月的生日裡,尚有「熙寧變法情難測,元祐正人志或移」的疑慮。

不僅要有「書妻」,也要有「餚妾」

文豪的情性襟抱總有獨特的地方。高陽的一首〈題自攝像〉說:

酒子書妻車是奴,嘉餚如妾老堪娛。

偶然興發子皮相,孤鶴寒潭照影癯

宋仁宗時林逋(謚和靖先生)因不娶無子,隱於西湖,所居植梅畜鶴,人因謂「梅妻鶴子」,成為文壇掌故;清代有人加上「橘奴」引為得意。而我們的高陽更以「酒子書妻車奴餚妾」彰顯風雅,且以寒潭照映下的孤鶴清之影形容自己的「仙風道骨」;使大書法篆刻家王壯為先生激賞得為他製「閒章」一方。他喜好飲酒讀書是很自然的,因有「筆下長慚名不稱,書中真覺味無窮,漸銷劍氣蕭心日,猶鬥詩腸酒膽雄」之句唻〈六六初度漫賦〉啀,也有「鑄史安須慚不稱,挑燈愈可覺無窮;偷藏壯志誇林野,忍換浮名晚酒雄」之語,然細味其間情意,既有自負也有悲涼。

高陽不僅要有「書妻」,也要有「餚妾」,看來他不止好吃也好色。他的紅粉知己吳菊芬曾向我說,高陽是個美食家,喜歡吃有特色的館子;日常在家,頗挑剔她做的菜,菜要到南門市場買最好的,有所不如意時,甚至還會責備她。民國八十年元月,高陽大病住進榮總,我探望他時,他滿身管線,耳已不能聞,口已不能言,猶與人作筆談,謂某道菜當如何做法,等病癒出院,當作東道主。我當時感受到的是他的任真與豁達。

對美女感興趣,天下人有許多,自然不止高陽。吳菊芬曾說,高陽心目中漂亮的女人有兩種類型:一是豐滿性感的,一是文靜含蓄的,他早先有位趙小姐,後來在香港也有一段「萍水姻緣」,正是如此。難怪高陽有一首〈未刊詩〉:

最難消受美人恩,萬里書來字字溫。

怎接艷光驚遠客,相擁不語已消魂。

也有一首〈無題〉:

文字相知同骨肉,最難消受美人恩,

今生且訂來生約,卿在閨中我未婚。

看來高陽的才華吸引不少異性崇拜者,而他一再說「最難消受美人恩」,箇中滋味的酸甜苦辣,也只有他最清楚。

真可以傲人的,是他的筆力千鈞,頃刻萬言

高陽所製的對聯,有時也用來寫自家懷抱。如〈感懷〉:

豈有文章驚海內,

料無富貴逼人來。

據江先生的說明:高陽在其〈我寫歷史小說的心路歷程〉中說:「有一年聯合報系董事長王惕吾說:『應該給高陽一個特別獎』。但某大學文學院的院長說:『高陽寫的是通俗讀物,不能算是文學作品』,我的『特別獎』因而告吹。」他感慨之餘,乃集杜工部和龔定庵詩句為此聯。我的老師臺靜農教授甚為欣賞,謂能自寫性情境遇,又能出語奇警,占盡身分;乃親筆書贈高陽。

又〈民國六十八年歲次己未自書春聯〉云:

己力儻餘思濟物,

未嘗不富尚多文。

可見他雖是個道地的文人,但並非沒有用世之心。他的收入應當不壞,只是不會理財,又撒漫慣了,焉能富得起來;他真可以傲人的是筆力千鈞,頃刻萬言。

而最感人的是民國八十年元月那次大病,他於病榻中臥寫〈病中雜感〉,有云:

聯合報系董事長王惕老,不待我乞援,便請劉國瑞兄來告訴我,住院一切花費都歸他負擔,囑我安心養病,到完全好了再出院……不能不感謝惕老為我請了三班特別護士。少年狂妄曾有句:

「生成傲骨難諧俗;養就雄心不受憐。」

惕老之憐我,不是恤老憐貧之憐,乃是憐才愛士之憐。興念及此,熱淚盈眶。

試想一個大病之人,滿身醫療器材,尚能寫出如此知遇之感,是多麼的動人!而他「生成傲骨難諧俗,養就雄心不受憐」,「孤鶴寒潭照影」,「豈有文章驚海內」,「己力儻餘思濟物」,倘追根究柢,豈不都由他那「白日當天三月半」所生發出來的性情襟抱所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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