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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四十年,現代小說名家王文興傾力經營《家變》、《背海的人》等長篇作品,無任何短篇創作。聯副今日刊登的〈明月夜〉可說是近四十年絕無僅有的王文興短篇小說,字字考究,藝術臻於化境,彌足珍貴。

王文興最新小說〈明月夜〉,係應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邀請,與法國作家Jacques Roubaud(1932-,詩人、散文家、劇作家、數學家)同題競寫之作。法文譯本,由嫻熟王文興小說的Sandrine Marchand女士翻譯。

日前,王文興已偕夫人陳竺筠教授抵達法國。他與Jacques Roubaud共同主講的創作討論會,昨晚在巴黎的「人文學科之家」剛舉行過,〈明月夜〉是會中討論的主體。

〈明月夜〉除同步發表於法國及《聯合副刊》外,上海、香港、吉隆坡的媒體也將陸續刊載。

嘉慶乙亥八月初,福建省城南門外地名南臺,人煙輻輳,泊舟甚多,大半妓船也。衢巷間,忽有兩童子衣朱衣連臂而歌曰:「八月十五晡,八月十五晡,洲邊火燒宅,珠娘啼一路。」閩語謂夜為晡,屋為宅,妓女為珠娘,以方言歌之,頗中音節。連歌三日,不知其為誰氏子也。居人以其語不祥,遂告鄰近,于中秋夜,比戶嚴防,小心火燭。至期,絕無音響。至次年丙子四月廿九日夜半,洲邊起火,延燒千餘家,毘連妓舟,皆為煨燼。至五月初一日晡時始熄。計上年八月十五夜,再數至八月又十五日,適符「八月十五晡」之謠也。吾友王子若茂才在福州親見其事。

語譯:清代嘉慶乙亥年八月初,福建省城福州南門外有個地區名南台,人煙稠密、泊舟甚多,而其中大半是妓船。南台的街巷間,有天忽然來了兩個童子,都穿紅衣裳,手牽手歌曰:「八月十五晡,八月十五晡,洲邊火燒宅,珠娘啼一路。」福州話稱夜為晡,屋為宅,妓女為珠娘,以其言歌之,頗合音律。童子連歌三日,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南台的居民以為所歌不吉,互相走告,望中秋夜特別小心,彼此警覺,注意火燭。到了中秋夜,沒有任何火訊。但是,第二年,丙子年,四月廿九日的夜半,洲邊起火了,延燒千餘家,殃及妓舟,住宅妓舟,皆化灰燼。一直燒到五月初一夜晚始熄。算起來,從去年八月十五夜計起,共八個月又十五日,正好落在四月廿九日的夜半。與「八月十五晡」完全符合。吾友王子若秀才時在福州,親見其事。


語譯:清代嘉慶乙亥年八月初,福建省城福州南門外有個地區名南台,人煙稠密、泊舟甚多,而其中大半是妓船。南台的街巷間,有天忽然來了兩個童子,都穿紅衣裳,手牽手歌曰:「八月十五晡,八月十五晡,洲邊火燒宅,珠娘啼一路。」福州話稱夜為晡,屋為宅,妓女為珠娘,以其言歌之,頗合音律。童子連歌三日,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南台的居民以為所歌不吉,互相走告,望中秋夜特別小心,彼此警覺,注意火燭。到了中秋夜,沒有任何火訊。但是,第二年,丙子年,四月廿九日的夜半,洲邊起火了,延燒千餘家,殃及妓舟,住宅妓舟,皆化灰燼。一直燒到五月初一夜晚始熄。算起來,從去年八月十五夜計起,共八個月又十五日,正好落在四月廿九日的夜半。與「八月十五晡」完全符合。吾友王子若秀才時在福州,親見其事。


以上是清代道光年間,《履園叢話》書中的一則,「履」書作者是錢泳。

讀到這一篇筆記的人,是劉基培。他是偶然整理室內舊書的時候,讀到的,而且是站著讀的。他讀完後,震撼非常之大,更也因為一個月了後他就要去福州,所以印象也就特別深刻。

劉基培是台灣中央研究院經書所的副研究員。他要到福州去出席一個討論會,此會的題稱是「朱子的學術和生平」。當時台海兩岸的旅行交流互通不久。他是經書所第一個赴中國開會的人。

《履園叢話》這本書,劉基培其實已經置具快廿年了。他始終未專心讀過。置具後就隨便拋在經書所研究室的書堆中。這一次,也是極偶然,整理時,隨手翻閱,翻到這一頁,就掠讀這一則。

劉基培第二日,就去請教所內一位通福州語的朋友。那朋友跟他說,「八月十五晡」的「晡」,福州音讀「波」,又說錢泳的所記恐怕有誤,「洲邊火燒宅」的「宅」,應該是「厝」字,福州音讀「巧」,「珠娘啼一路」應是「珠娘啼一道」,福州音讀「吊」。如此方押韻。又說「珠娘」不一定專指妓女,福州語青年婦女皆可稱「珠娘」。

劉基培是在台灣出生的人,他諳台灣話(閩南語)。他用台語讀這首歌,覺得也可,台語「晡」音「包」,「宅」也是「厝」,但音「促」,倒是「珠娘啼一路」的「路」字不用改,台語音「勞」,讀來本可以押得上韻。只是「啼」字應改為「哭」字,因台語無「啼」,只有「哭」,音「靠」。

劉基培在台灣出生,他想跟福州諒沒什麼關係。倒是聽說他的外曾祖曾在福州任官。劉基培的父親是安徽人,母親是江西人。倒是,他的母親亦姓錢,倒是和這位錢泳老人是同宗。

劉基培要去福州開會九天。其實,真正的會期只有四天,報到一天,參觀一天,會後再參觀拜訪兩天半。時為一九八七年三月十日到十八日。


劉基培到了福州,接待車送他到一家小賓館。這家小賓館臨湖,即福州城外的西湖。因為開會的人多半是國內各省來的,海外的只有他一人,故他們對他特外優待,特別安排住在這幽致的湖畔。這一家賓館是座三層樓的舊建,客人都未住滿,他住的是二樓,二樓好像也只住他一個。賓館特別的是,有一座很大的花園,他站在窗前,便可俯覽此一花園。花園的外邊,便是煙波浩茫的西湖了。劉基培初到時,曾站在窗前賞瞰良久,他注意到窗外,還很特別,有一座踏腳的寬闊平台,應是放置花盆用的,但更有可能是防火安全用的,人可以跨窗站在平台上。他順便也注意到窗子的構造,窗是一面景觀良好的大窗,左右邊分割成兩扇小窗。小窗皆可推出拉入,可吹湖風,大窗則固定不動,但窗下有幾個把手,可將窗全面掀起,想來這也是消防安全的顧想,和那平台,倒是特其周延備到的防火舉措。

劉基培初來賓館的時候,樓下櫃台處,有兩個紅衣服的服務員為他提行李。其實要不到兩個人,他只有一個旅行袋,掛在肩上的,他們一人為他掛上旅行袋,另一人就空著手,也不算空著,為他專程的,拿著住房鑰匙;他們陪他登爬二樓。這兩個服務生,皆穿棗紅色的制服,頭戴同色圓頂帽。兩個人,看來有點像,簡直就像是兄弟,兩人都皮膚深褐色,鼻子很尖,下巴也尖,眼睛銳利而烏黑。他主動和他們搭訕,但他們的表情都無甚反應,都未回答他主動的講話。

以後,在他安頓好房間,下樓時,他又看到他們兩人,這回是在大花園中看到的,看見他們,一個坐在石椅上,一個站在他身後,一腳踏在石椅上。坐的那個正在拉一把胡琴,有琴聲揚抑,但他們未唱歌。兩人靠得非常近。他們看見他走來,便一人提著琴,轉身離開花園去了。

這一天的晚上,他站在房間的窗前,看到窗外高空有大半規明月,他俯視月光朦朧的花園時,聽見飄來胡琴的琴音,再細看,看見一角中是有,坐石凳上,兩個紅色的身影。但不知為何,二人又立刻轉身離去了。

劉基培次日白天未見到他們,但夜晚,站在窗前看月光下的花園時,又見及他們,來到花園的石椅上,一人拉那一把胡琴。有點什麼,觸動了劉基培,讓他想到錢泳文中的兩個紅衣童子。看看頭上的黃月,他想時間的重疊,則遠得很,現在既非八月,也非向後算的五月,這回兩個人停留的時間長了些些,他們拉奏的曲樂他不熟悉,倒是像一般民謠的曲調。

再一日,劉基培覺得有件不愉快的事。他開會回來較早,大概是下午四點鐘時,他打開房門,赫然看見這兩個紅衣服的人,坐在他的房裡,面對著他,而且是,坐在他的床上,同樣的,一人操演胡琴,另人坐在旁邊,他們顯然,是藉他不在的時候,也是進來打理的時候,在此逗留,玩弄其樂奏。他們也有點靦腆的站了起來,竟,完全沒向他道歉,拿起胡琴,退離了出去。他們坐在他的床上,將床坐凹亂了,也不整理,就任其如此的走了出去。

這天晚上,他倒沒再看見他們出現在花園裡,天空的明月顯然更見明亮,但他們始終沒有出現。他倒有點過意不去了,他們顯然因為自責,所以不想再至花園中來了。在他入寢的前刻,在洗澡間裡,他發現一張紙頭,顯然是他們留下的,是一張歌單,並無歌詞,只是簡譜,但紙端印的有曲名,曲名叫〈月兒彎彎照九州〉。

劉基培想,明天找到他們的時候,把這頁歌譜,還給他們。

但第二天他怎樣都找不到他們。而且,從一樓到二樓,他所看到的是換了一個服務生,不再是兩個服務生,是一個穿白制服的,有點白白胖胖的年輕人。他因為找不到原來的兩個人,就問起這新來的服務員,看見他們沒有,哪裡可以找到他們。想不到那服務生有點茫然,說:「哪有兩個人──這兒都只有一個服務員。」他又說是兩個穿紅制服的。那人更茫蒙,謂:「我們這裡沒有穿紅制服的,我們制服都是白的。」

劉基培覺得奇異。他再去問另外的人。櫃台上有一位女子。他帶著歌單去詢問她。她說:「沒有啊,我們沒有兩個服務員,只有一個。穿紅制服的?沒有啊,我們哪有穿紅制服的?」

這件事,等隔了幾小時之後才澄清。後來他再去問櫃台後面,房間裡的一個男性,當他出來在櫃台,劉基培看到他的時候。那人,一個半禿頭,約四十餘歲,但一副老花眼鏡戴得很低很低的,說:「有,有,是紅旗酒店派來實習的,只來三天,──已經回去了。」劉基培終弄清楚,原來白制服的服務生和這位女子,原都調值大夜班,今日才調回,故而未見過那兩個服務員。他就託這位戴老花鏡的人將歌單轉給他們。那人有些為難,說:「他們不來了。」但隨即,服務至上,顧客至上,說:「好,假如遇到,──我會給他。」

劉基培上樓時想,這麼說來,那兩個紅制服的服務員是不見了,出現三天以後不見了。歌是沒有唱歌,可歌單上,那曲名,「月兒彎彎」,有個「月」字,雖不是「八」,倒有個「九」字。

這天晚上,他站在窗前時,忽然聞到燃燒的氣味,仔細看出去,白茫茫,月色中的花園,此刻更是白茫,都是些淡淡的白煙。他再仔細看,方見在花園左端的一角,地上有一堆小火,是正在燒垃圾,火已漸漸燒減,闇熄了。他把大窗左右的小窗,關上,這樣可沒有嗆味的浮煙入進來。

他第二天,再經過樓下櫃台處的時候,那半禿髮的中年人,都很和善,都和他熟悉的招呼。

此後的三天,劉基培多多少少忘記了那兩個服務員以及歌單的事。三天裡研討會,已開完,繼連的是觀訪和遊覽,他白天時是沒想到那兩個人,但每個晚上的時候,看到一直都很亮的圓月,他就會想到錢泳的短文,和那兩個服務生。

這一天的半夜,有事蹺發生了。他睡一半的時候,聽見猛烈擊門的聲響,他開門,他看見走廊都在大火之中。這是個夢。走廊上,那兩個,紅制服,服務員,手臂扣挽著手臂,正走過來,一人拉著提挈的胡琴,共通高詠:「八月十五晡,八月十五晡,洲邊火燒厝,珠娘哭一路,」以台語唱詠。四周都是奔跑的人,有說:「火從南台來的!」有說:「到處都是火!城裡城外,都在燒。」他衝不出去,馬上想到退回,有個大窗子可以逃生,──他便站在窗外的平台上。然而,花園裡也全是火。但見每一棵樹都燒起來了,是一株株的火樹。園子裡都是奔跑的人。有些是女人,發出嚶嚶的哭哎。他想,應該,逃到,湖面,上去。但,所見,湖面亦是,──一片火海。他怎麼逃得出去?他看天,天也在燒,看到幾隻鳥,像火鳥一般,打天高墜下來。

這時,他聽到,一種,覺得甚不舒服的閎響。在遠處背後,每一聲,他的地都在震。火愈燒愈大。四周看到的只是火,看不見別的。他想他沒有希望了。周圍的人,奔跑地,像一條條火把一樣。倒見中間有坐的人,索性坐的人,雙掌合十,任予燃燒。他好像看到一臺臺的佛,均在燃燒。他自己,已經燒到身上了,他的頭髮在直燒,他的手臂也在燒;然而,很奇怪,他卻不覺得燒痛,甚至,他不覺得,有任何一點,火溫熱,……

他,就,醒過來了。

這一個夢,他覺得,就跟真的一樣。他覺得,他像:經受,真的,一場之火浴一樣。他想:真的假的,中間有什麼不同?他想八月十五夜的算法,還有一法他沒算過的,那就是逆回去算,但算過來也不對,應該是十一十二月之間,非現在的二月(陰曆)。眺向窗戶外的明月,他如今想通了,當是八個明燦的月夜,從他來以後算起,十五是十之五,半夜的意思。想來應該是這一個解釋。

第二天他起來以後,發現,昨天的半夜,走廊的各房遷住滿了人。他們是河南來的團體。是在大清早,聽到←←的重強關門音,後,他發覺了的。他後來在窗口,看見他們,一齊,在花園中攤早操。他們很快就趁車出去觀訪了。

這一天是他在福州的最後一天。上半天還有去鼓山看寺廟的遊訪,他在等待汽車來接他之前,他先到園子裡去小坐。他坐在石凳上時,低頭撿到了一張字紙,是那張周圍焚焦的,〈月兒彎彎照九州〉歌單。望著燒焦了的邊緣,他想,也可能是剛才的那些人留下者,也可能,此單,無意間流落到那天那堆的燒垃圾間中。接待他去鼓山的人來了,走到他坐的石凳前,恭恭敬敬的遞上他底名片,他看了看上面,寫的是「王」「茂」「才」三字。一路,他問那人,認不認識一個,「王子若」,那人茫然。又迂迴說,他想找一本書,叫《履園叢話》,他聽見過沒有,那人也茫然。

他一路想,他回台北後,他將把這一個故事寫下來。

http://www.udn.com/2006/6/30/NEWS/READING/X5/3382114.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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