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青田的彼岸文訊拖延了兩個月,談的仍然是余華的《兄弟》,似乎有些黔驢技窮之嫌。近兩個月來,大陸文壇無故事,春耕過後,農忙開始,文壇也像農事,大家各忙各的去了。胡戈被某劇組正式聘任,改編搞笑版劇本,小混混因禍得福終成善果;而陳凱歌則連走華蓋運,《無極》劇組被官方點名,因毀壞了自然環境,鉅額罰單正半懸在空中,真是得其所哉,得其所哉。青田在網上四下望去,只有余華這兒還聚著幾分人氣,鼙鼓震天響,口水戰又酣。便有了主意,連帶著將上次未盡之言,一吐為快。

《兄弟》前後賣了八十萬冊,
令批評者唏噓不已

去年八月青田在〈人生還是美麗的〉介紹余華的《兄弟》上部,感其對文革之慘烈書寫,而心動之;紹介中也免去了一般輿論中對其批評的一面。文革書寫在台灣讀書界也許並無別樣的感受,但在大陸,則是觸動了無數人的心結。《兄弟》上部成為去年全國書市中最熱銷的賣點,據保守的統計,印數已經達到三十萬冊以上。對於這樣成功的暢銷書,難免引起各種議論和憤怒。活躍在文壇上的大多數評論家對這部小說都不看好。主要意見是說余華把文革寫得太簡單,太煽情,對這樣一個巨大的民族災難,怎麼可以用善惡二元對立的模式來概括呢?當然,跟簡單煽情連在一起的,還有粗鄙,因為余華在小說的開始部分用整整兩章的篇幅寫了個李光頭廁所偷窺的無聊故事。但是,當時《兄弟》下部還沒有寫出來,一切批評都落不到實處。誰能知道,這些缺點將會在下部裡得到彌補?或許上部寫得簡單,下部就寫得複雜了;上部寫得粗鄙無聊,下部就寫得高貴,小資了,余華本是混世魔王,什麼事情不會發生於他的筆底?於是批評者悻悻斷言,余華根本就寫不出下部,他的武功早就廢了。但是今年3月20日,《兄弟》下部在讀者期待聲中全國統一上市,新書未至,宣傳先行,做得像好萊塢的大片公演一樣隆重。余華畢竟是滅了網上斷言他步胡適之前輩的後塵,做「上卷先生」的口水,霎時間,余華成了娛樂版新聞明星,正如周杰倫之新碟,章子怡之新片,小娛記牛皮哄哄,其樂融融;但出乎意料的是,《兄弟》下部出版以後相當一段時間後,批評界才突然醒來似的,在媒體和網路上,通常照例要為新作品吆喝的批評才俊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發出罵聲。青田看到的最激憤的批評,就是直言《兄弟》下部完全是一堆垃圾。但是,令唏噓不已的批評才俊更要唏噓的是,即使他們不吆喝,《兄弟》下部在圖書市場仍然一炮打響,開印就是三十萬冊,再帶動上部的熱銷,《兄弟》前後賣了八十萬冊,直逼余秋雨的暢銷書了。真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是老余家的都厲害。

第一個為余華大力辯護的,
就是余華本人

那麼,怎麼來解釋這種現象:批評才俊們憤怒聲討的《兄弟》,書市上卻廣受大眾歡迎,人口流傳。對此批評才俊們有一說法,即他們是專業讀者,而非一般讀者。所謂專業讀者是有理性的閱讀,絕不會被煽情的眼淚所蒙蔽。所以,《兄弟》「一方面讓專業讀者失望,一方面卻在普通讀者中走紅」,話雖然說得委婉,其實也就是說,余華完全成了一個通俗作家了。《兄弟》的上下部在台灣都已出版,青田不必再介紹其中的內容,而且青田發現,專業讀者們圍繞《兄弟》下部的批評,與小說的主要情節竟然都沒有關係,余華到底表達了什麼被完全忽視。專業讀者們爭論的是,關於這個小說形式或者語言的問題。有批評者言,余華如今上了網,開了部落格,也染上了網路通病,就此淪為「水鬼」。具體的例子就是小說以大陸目前正在經歷的經濟時代為背景,李光頭從一名乞丐和垃圾大王,終於成了億萬富翁的傳奇歷程中,販賣日本垃圾西裝和策畫出美人大賽兩件事則是他的大手筆。余華對此用了非常長的篇幅,用墨如潑,肆意誇張,反覆渲染。專業讀者們感慨,他們鍾愛的先鋒小說家,還曾經是「唯一沒有被市場招安」的先鋒小說家,怎麼可以無聊到描寫如此光怪陸離的鬧劇,竟還寫得這麼有滋有味,簡直胡鬧啊。

面對專業讀者的窮追猛打,余華顯得特別沉不住氣。第一個為余華大力辯護的,就是余華本人。這一年裡,余華作為余華作品的研究者和評論家極有長進,他毫無懼色,赤膊上陣,對所有的批評都親自辯解。他先以現實之荒誕來為小說之荒誕辯護———據說在某地真出現了如此荒誕的選美,「余華法」議論說,我的小說不過就是回到現實啊。先鋒小說家慌不擇路居然搬動了現實主義的路標。去年他的部落格尚未開張,只能依靠紙面媒體。小報記者不斷提問,他也不斷回答和辯解,網上轉載量極高的一篇採訪,就是好事之徒摘了各種各樣的批評去探問余華的辯解。到今年,除了繼續應對媒體外,余華的新式武器部落格開張,乾脆就在上面設了互動版,連續一個多月,回答各類關於《兄弟》的問題。有人戲之曰,余華竟成了中國研究《兄弟》第一人。

上海文學批評界最耀眼的
雙子星,在《兄弟》的評
價上空前一致

可是,令青田感到意外的是,就在批評界已下定論,《兄弟》不為專業讀者賞識之時,上海復旦大學的一批朋友———他們自然都是專業讀者,卻先後挺身出來為《兄弟》叫好。批評家郜元寶和張新穎,上海文學批評界最耀眼的雙子星,也是復旦課堂上最惹人注目的兩個年輕教授,他們過去每每意見相左,郜元寶說東,張新穎必定說西,這次卻在《兄弟》的評價上達成空前一致,甚至理由都相當一致,雖然視角不同:一個採取進行時,一個採取將來時,都認為余華的簡單和荒誕,是某種洞察力的顯現。郜元寶連續發表〈歡迎余華的重複〉、〈為《兄弟》辯護到底〉等文章,他說,余華把現實中國寫得如此貧乏,是因為中國現實的精神本身就是貧乏的,就算以後有了史詩般的巨著,猶如托爾斯泰之於俄國,帕斯捷爾納克之於前蘇聯,福樓拜之於法國,然而,「即使真的到了那時,余華所發現的貧乏,他以虛無的心態描寫這種貧乏時採用的同樣貧乏的敘述和語言,仍然難以迴避。」這評價已經是很高了,而張新穎更加深謀遠慮地說,一個時代留給歷史的,一定就是幾個關鍵的印象,那一定是簡單的。也就是說,余華找到了最能表現貧乏的文學方式,就是簡單和重複。郜、張之外,還有嚴鋒教授———多年來,上海文化圈一直流傳著「男看毛尖,女看嚴鋒」的說法,音樂網路遊戲電影無所不通的才子偶像嚴鋒,這次也意外加入挺《兄弟》的隊伍。他與余華在一場對話裡,留下絕妙名言:「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流行語之類的東西大量的運用,就不是老鼠屎了,是風格。」有人說余華用一句流行語就好比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若像他在下部滿目流行語,則是一鍋老鼠屎了。如今才子一言,意義全變,令人噴飯!

《兄弟》研討會籌畫中,
有人從文化原型的角度分析

———但這一切還不夠高調,最近一期的《上海文學》雜誌竟冒天下之大不韙,發表了復旦博士生周立民的洋洋大文,以果戈理《死魂靈》誕生之時,俄羅斯文壇一片罵聲而讀者廣泛流傳為例,討論《兄弟》在今日的尷尬處境,言下之意是,《兄弟》雖然違背當下專業讀者的口味,卻是一部真正的傑作。他為《兄弟》添上最紅火的一把柴。

———但,再且慢,還有更離奇的新聞,聽說《上海文學》主編、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老師正在組織研究生籌畫一個《兄弟》的研討會,有人已經從文化原型的角度,分析出一個家族復仇的模式:宋凡平先是間接害死了李光頭的父親,再直接娶了李光頭的母親;而李光頭的復仇欲望不斷增長,終於在無意之中滅了宋氏父子兩代,而且,在《兄弟》下部,李光頭反用了宋凡平的模式:先是直接與林紅通姦,再間接害死了善良的宋鋼,而這一切都是在無意識下進行的,所以,只能歸之於宿命。———真是奇了。

青田氏曰:郢書燕說,自古而然。接受美學,中外皆通。一部《紅樓》,有演其《易》,有斥其淫,有講排滿,有探宮闈,各陳奇說,不亦樂乎?千古小說,唯獨能有此多種闡說功能者,方能成奇文,擾人心,名青史。《兄弟》玉體橫陳解剖台,詈罵之、流傳之、賞析之、細讀之,顯露出文學之於當代生活的本來功能。大哉余華,幸哉《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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