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天下,好顏色易求,好聲音難得。好歌手易獲,好「說話人」難致。能聽見好言好語加上好聲氣來說好詩的事,於我,是一件值得去謝天的幸福事件。
有一本書,叫《麻衣相法》。
大路旁的煙塵裡,常有相士枯坐在一張大大的、畫了五官的無趣臉孔的下方,等待顧客上門,並向他們請教隱藏在自己眉、眼、鼻、額間的人生的凶吉悔吝和富貴窮通。而相士的根據便是那本《麻衣相法》。
古人似乎相信,一張臉孔的視覺結構,意味著性格和命運。或者說,古人幾乎把眉毛多長或鼻子多寬看成是上帝安排的密碼,善於翻譯這密碼的人便可以輕易斷出一個人的弟兄手足的存歿或家產的虛實起落。
然而,我是不太信這套說詞的,特別在整形業如此發達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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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相信另外一個東西,我相信人的性格隱藏在聲音裡,可惜世上沒有一套叫《麻衣聲法》的書。
《史記》上提到秦始皇,說他「豺聲」(其他的書上也提過這種奇怪的聲音,主角卻另有其人)。豺怎麼叫,我沒有聽過,卻憑想像已覺心寒,想來是一種慘刻寡恩令人驚悚的聲音。《左傳》上說,連嬰兒的哭聲也都可以預示出那種冷酷的性格。
臉型可以改變,膚色可以塗抹,眉目可以修飾,表情可以虛誇──當然,聲音也可以作偽。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一般人在視覺上用臉孔騙人的手段比較高明,用聲音撒謊,卻不容易裝得那麼像。
我還是比較相信聲音。
一個人的學問、一個人的涵養、一個人的性情和天真、愛憎和渴望、正邪和敬慢,都藏在聲音背後。如果我是大天使長,我會告誡小天使,不要太注意看人類的臉,要注意聽人類的聲音。這樣,他們才能找到該去幫忙的好人。以及,該去懲治的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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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好姻緣是修來的。那麼,依此類推:好家庭、好相貌也是修來的。當然,好聲音更是修來的,是用幾世幾劫的深情修來的。生有好聲音的人可能曾是一位善良的歌手,也可能曾是一隻枝頭的黃鸝,或者是一個快樂的跟孫兒講故事的老祖母……
我的朋友中每有些聲音極迷人的,像席慕蓉、像馬國光、像蔣勳、像?弦……
所謂好聲音,對我而言,其定義如下:
1.溫柔善良。
2.因渴望去告訴別人一件事,故而說得真切質直。
3.凝注的眼神。
4.在包容和喜悅的語音中,隱隱有些生命的創痛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處所。
5.歷史的滄桑。
如果用上述的標準去衡量,瘂弦的聲音無疑是最迷人的。因為他包紮傷口包得最技巧最不欲人知,他的滄桑較年輕一輩當然更深沉,更淒婉有致。
如果有前世,瘂弦前世作了什麼好事才會擁有這麼好的聲音呢?
(當然,連前世,我也是不信的,我和瘂弦都是基督徒。)
好,我只是說如果……
首先,他應該是那北方農家的那串紅玉米,吊在多風的簷下,聽慣了陽光和露水的對話,並且還偷偷學會了蟲吟的密碼。
也許,他曾是被武則天女皇帝一怒而貶放到河南洛陽去的牡丹。是「金谷從來滿園樹,河陽一縣并是花」的那些花花樹樹,(按:金谷和河陽是河南的地名,而?弦祖籍便是河南,此句子出於六朝時期庾信的〈春賦〉)花樹間眾鳥啁啾,他就是那枝蒐集鳥語並牢記不忘的南柯。其中包括小鳥啼飢的聲音、母鳥餵食的聲音、雄鳥求偶的聲音……
被收入記憶的也許還有落雪的聲音,或冰墜子咯崩一聲折斷的聲音、還有春雨滴入高粱地的無聲之聲,小溪流淌過麥田的沒有節奏的節奏……
還有,還有古荒原上歷朝歷代宮殿摧倒的聲音,窗櫺枯朽的聲音,以及歲歲年年春花花瓣蓬然一聲坼開的聲音。當然,也許更有隆隆砲聲,咻咻槍聲,或遍野哀鴻之聲……
如果你想知道更詳細的成分,我堅信那其間更包含某些水的比例。譬如說二月冰河初泮的嘶嘶聲,或順著黑瓦簷子淌流下來的春雨聲,以及荷葉上的凝露悄悄滾動如走珠的不安之聲,或淡淡的茗茶自茶壺口跌落於茶盅的清揚聲,加上湖水在晨曦中蒸騰為寒煙之際愉悅的呼痛聲……
動人的聲音必然來自哀傷和喜悅的交會處,大悲涼和大自在的矛盾處,極徹悟和極不捨的可疑處。
「瘂弦」的「瘂」不是「聾啞」的「啞」,而是「暗瘂」的「瘂」,是生命在成敗住空之餘的那份卑微的收斂,和大度的雍容,是止不住的哀戚,和抑不住的暢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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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偶然收藏了一本《陶淵明全集》,無限珍惜。《陶淵明全集》其實不希罕,因為一千五百年來喜愛的人多,所以不時有新刻本。但我收藏的這本叫「倣蘇本」,民初刻的。
為什麼叫「倣蘇本」呢?原來蘇東坡極愛陶淵明,宦途流離中他抄寫了整本的陶淵明。有人把蘇東坡的抄本拿去刻了付梓,但不幸那書絕了版,後人再也看不到。於是有人摹倣蘇東坡的筆意重新抄寫了陶詩,又有人照著這本子再刻成版。這個版本,被算做「倣蘇版」。
我收藏這個版本不是因我愛陶詩(雖然陶詩我很愛),也不是因為我愛蘇體字(雖然蘇體字我也很愛)。但我收藏它是為了愛「蘇東坡俯首貼心愛陶淵明的愛」,以及後人珍惜此情此事而認真再做一次刻本的努力。文人之間可以睽隔四百年而如此相敬相惜,令人動容。
我和瘂弦之間,相隔半代,我對那一代的人常懷敬意。最近初聆聽瘂弦用他的聲音說詩,覺得真是一件兩美相遇的好事。(「兩美」在〈離騷〉中指的是「明君和賢臣的相遇」,此處則泛指一切好事物的相聯。)其好,譬猶蘇字加上陶詩,是珠之聯,是璧之合,又似秋水倚天長,落霞含孤鷺,令人步步驚艷。
古人有許多讓今人羨慕的好事,但今人也有些令古人深妒的美事。古人無法聞古人之聲,像孔子之歌,其聲如何沒人知曉。他在大川之上為逝水喟嘆,其聲息是怎樣的既慷慨又淒清,我們都無法揣摩。但今人卻能捕捉某些聲音,並令之長存。能和瘂弦生在同世,又能聽到他為我們錄下的聲音,我想,我是可以和夫子聞韶樂一般喜悅的。
滔滔天下,好顏色易求,好聲音難得。好歌手易獲,好「說話人」難致。能聽見好言好語加上好聲氣來說好詩的事,於我,是一件值得去謝天的幸福事件。
(本文為瘂弦有聲詩集典藏版「弦外之音」的序文)
- Jun 20 Tue 2006 18:52
2006.06.20 中國時報 ■有「序」為證---談瘂弦的聲音 幸福事件 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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