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瘋狂下雨的春夏之交,上石埤的洪水翻滾,眼看就要決堤湧出,世界變得原始而恐怖,回歸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然此心更接近神佛,如孩童般純真;如同那個歌誦母心似天空,母心即佛心的女作家,因為人世的原始與恐怖,緊緊地貼近神佛與母親。

我對女作家的記憶如同狂風暴雨般濕淋淋且搖晃不已,悲哀與惶惑阻斷了記憶。琦君走了,也帶走許多我不明白的一些什麼,照片與許多信件早在搬遷中遺失,打電話追問←涵十多年前我們的相會,好記性的她說著:「那一天,你都沒說話,都是我跟陳素芳在說,她送你一條綠色圍巾,你沒寫信致謝,她還頻頻問我們:『她不喜歡嗎?』你聽到之後說:『難道我得圍著它拍一張照片寄給她,才能證明我是喜歡的嗎?』……」這些與那些我完全無記憶,她真的送過我綠色的圍巾?

她還說,那時我跟吳涵碧,熱絡地跟她通著信,像一群小女生圍著她喊她「琦君姊」,她不喜歡晚輩叫她「琦君阿姨」,把她叫老了,那時的她七十出頭,精神樣貌還很年輕,說話神態穿著還有小女孩的遺跡,喜歡飾有亮片或珠珠的服飾,愛說話,愛豆沙色,也愛貓咪……

提到貓咪才記起寫過一篇有關她與貓咪的文章,那是我跟她唯一的聯繫了,一陣狂翻書,果然在十七年前的文章寫著:「聽說你要回台灣,我就開始收集這些貓。兩個月來,每當到街上,便四處搜索各式各樣的貓。到現在為止,一共收集七隻。妳知道,我是有收藏癖的,還好你及時回來,否則不知會有多少……這些貓就作為我們初次見面的禮物。說來好玩,我雖然早就心儀你的文章,也跟你通信許久,又常從朋友口中知道你的種種,可是我們卻從未見過。第一次見面,我一定會訥訥不知如何啟口,這七隻貓會替我說話,我相信。」

她回送我的是一隻兩公分大小的鋼鐵企鵝,站在一塊菊花石片上,上有一冰山雕塑。多年來它已變成我心中琦君的象徵———冰山企鵝──在冰清玉潔的世界,小企鵝以鋼鐵的意志,引頸呼喚著母親。

聽說小企鵝由父母輪流孵育,父母用腳孵著幼兒,無須臾間斷,因小企鵝容易凍死夭折,腳底有厚厚的脂肪足以保溫,也可防止天敵入侵,企鵝爹娘為此好幾個月不進食而消瘦,小企鵝要在父母的羽翼下一年半才能自立,父母餓著肚子只顧育兒,這種靈性更甚於人類。

落單的小企鵝,一定寂天寞地尋找著爹娘!

我與母親的愛錯綜複雜,然我初寫散文襲用琦君的筆法,只寫光明高華。

那時我們一度交會,她甚且說過「有人說我們的文風相像,我覺得你寫母親有點像我」、「三十歲出書不晚,我近四十才出呢」,我們的相識從有一點相像的錯覺開始,疏遠於其實不相像的事實。

她的宗教情懷以母(佛)愛為中心,還有一點道德潔癖,這是受母親(大伯母)與啟蒙老師葉巨雄的影響,葉師後來出家,這對幼小的她,是重大的心靈衝擊,佛法的種子也深埋在心裡,母親與葉師給與她的是身教,而非言教,所以她常以身作則,也以文作則,作品以十二歲以前的原始經驗出發,「小春」這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跟林海音的「英子」一樣,嬌癡而天真,永遠停留在六歲與十歲之間的童女狀態,也許這個階段是女人最幸福完整的時期,母女一體,世界尚未分裂,根本我們也無法想像「小春」會長大會變老,她是永恆的童女。

以童女之心追思母親,不斷回返母女一體的宇宙。她寫母心也寫佛心,這兩者合而為一即是「慈海(母愛)無邊」,大伯母領養了她,給與她人間最高貴的愛,她只有潔身自愛保持內心的純潔,並幫助貧弱的人們。她的純潔有時是「思無邪」般的純真善良,有時是「惜老憐貧」的古老人情,她的各種情懷最後都歸結於母子之愛:「孩子,只要你有愛,能愛,你便有了一切,懂得一切了!」我常覺得她寫這些文章是給自己的孩子看的,思母兼思子,感觸猶深。

她的文學世界看似過於單一,卻是以愛為信仰出發的「淚書」,然非王國維推崇的李後主與納蘭性德的「血書」,根本她排斥浪漫愛,較接近歌頌親子愛的歸有光與冰心。在強大的母愛(佛愛)底下是一個稚弱孤女流淌的身世之淚。那隻企鵝是否是「棄兒」的象徵呢?這愛的暗流埋藏在光明高華的文字中,有時如針尖般刺痛我們的心,這是她的血淚之書,也是她的「煙愁」,而那「桂花雨」流淌著的是無盡的棄兒之淚,無言之淚。

如同眼前這反常的雨,凶險的雨,在無邊的恐懼中,令人想禱告,想懺悔,並謙卑地匐伏在神佛的腳下。

●琦君女士追思會,6月19日上午8:30於台北市第二殯儀館懷恩廳舉行。

http://udn.com/NEWS/READING/X5/3362732.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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