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俠士,皆具有超常的能耐,不世的神功,但他們每次出現,都抱定「扶傾濟弱、除暴安良」的宗旨;他們不屬於哪「門」哪「派」,也不涉「江湖」,這與太史公對「俠」的期許意旨,極為吻合珥…


大人者,唯「俠」可以當之無愧

從「俠」這個字,可以看出是由四個「人」字組合而成的,左邊是個立人,分明意指挺起脊梁,頭頂天,腳踩地,堂堂正正,以教化蒼生拯世為懷的人;右是一個「大」人,翼護著弱勢的「小」人,俠的意義,正本乎此也。各朝各代,都有「政治掛帥」的大毛病,把頭戴烏紗,腰圍玉帶的官兒們,都稱為「大人」,但這根本不是孔子的意思,孔子在《易經‧繫辭》中,勉人學習做「大人」。大人的條件,孔子講得明明白白,那就是「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俗說:「牛不知力大,驢不知臉長。」那許多私心自用,貪贓枉法的官崽子們,如果攬鏡自照,有幾個有「大人」的德性!

大人者,唯「俠」可以當之無愧也!歷史上不乏俠義之士,仁懷滿被,義之所指,不惜以武犯禁為之。真實說來,「俠」的範圍,包羅極廣,有「仁俠」、「義俠」、「文俠」、「武俠」、「佛俠」、「儒俠」、「道俠」、「劍俠」、「隱俠」、「丐俠」、「風塵女俠」……猶如天女散花,難以盡數。

太史公作《史記》,特列〈遊俠列傳〉,可見偉大史家對於「俠士」的尊敬,諸如朱家、郭解者流,均具仁懷義膽,成為「以武犯禁」置生死於度外的典型人物,傳諸後世,乃成為「武」俠發展的主要導向。

唐代劍俠小說意境高遠

以唐代小說為例,概分為「愛情」、「誌怪」、「因果」、「劍俠」等類。在「劍俠」類小說中,如〈聶隱娘〉、〈空空兒〉、〈崑崙奴〉等篇,恆為後世普遍傳頌之作。

這些俠士,皆具有超常的能耐,不世的神功,但他們每次出現,都抱定「扶傾濟弱、除暴安良」的宗旨;他們不屬於哪「門」哪「派」,也不涉「江湖」,這與太史公對「俠」的期許意旨,極為吻合。在那些古老的作品中,表現的手法是「超現實」的,充滿傳奇的誇張性,那全出諸作者出奇的想像,像口吐飛劍,閃出矯若游龍的劍光,百里之內取人首級,直如探囊取物等等,但這些疑真似幻、具有超能力的劍俠,都成為被暴力欺壓蹂躪的小民百姓心目中的救星。高明的作者,藉此反映出現實世界的坑凹和不平;這類小說中的人物,堅定了弱勢人群的精神信仰。

唐代劍俠小說能千古流傳,並進入學術殿堂,成為有價值的文學作品,因為它意旨正確,境界高遠,文字精練,人物鮮活靈動,表現技法更出神入化,怎會不成為高度的藝術品呢?猶憶幼讀〈聶隱娘〉,言及某公子身遭大難,危及家人,逃入山中,尋覓傳說中的仙俠聶隱娘搭救。但萬山叢疊,霧鎖雲封,正悽惶無主之際,忽見二白衣少女:身背竹簍,採藥山中。公子趨前問路,並敘及尋覓仙俠的衷懷。二少女聞言感動,乃曰:「公子所覓,即家師也。吾師隱匿深山,不問世事久矣,觀公子大難當前,心意誠摯,吾姊妹可帶君前往,但山崖嶮崚,無路可通,盼公子勿懼也!」

話畢,兩少女分挾公子雙臂,騰身而起,攀藤越澗,疾若飛鳥,迅勝猿猴,公子嚇得緊閉雙目,但聽耳畔風聲呼呼,不一瞬,至一山頂平台洞府前,公子這才得見仙俠真容。公子訴求萬千,聶隱娘只答以:「此事吾已知。公子請略飲瓊漿,我去去就來。」

等公子飲畢瓊漿玉露,聶隱娘出現說:「我這叫吾徒送你下山,放心回去罷!」公子回去,家人大難已解。一盞茶的時間,仙俠竟已來回數百里,表明仙俠法力高深莫測,現代武俠小說,根本無法比得也。

台灣夜空,竟也出現顏彩繽紛的劍光

我自幼就迷上去茶樓書坊聽書,聽《天寶圖》、《地寶圖》、《彭公案》、《施公案》、《七劍十三俠》、《絲←黨》、《七俠五義》、《小五義》……也不知聽了多少部,聽了還不夠,就逛地攤去試買破舊的坊本武俠小說。那時買舊書,不是用錢,而是用糧食去換的,只要花兩升小麥,就能換到七八本 。但那些刻印本的書實在破爛,有的沒有封面,有的殘缺不全,也不知是什麼時代什麼人寫的?我總賴請讀中學的表姊,幫我裝訂整理,癡癡迷迷的看。有幾個故事和場景,一甲子之後,我還記得很清楚。一個是群俠各自誇耀自己的功夫 ,誰也不服誰,相約在某個夜晚,在大山原聚會,每人都「口吐」飛劍,印證功夫,他們有的口吐「白」光,有的吐「藍」光,有的吐「黃」光,有的吐「紫」光,有的吐「碧」光,各種不同劍光滿天飛舞,相互纏鬥不休。這些所謂的「劍俠」,在我當初的感覺中,根本是「是非不明,本末倒置」,硬把多難的人間,當成他們爭奇鬥艷的「演武場」,表面上烘托得顏彩繽紛,實際上卻胡搞瞎搞,爛成一團。我一生氣,就把那本爛透的書,扔進火盆燒掉了。

做夢也沒想到,六十多年後,台灣夜空,竟也出現那許多顏彩繽紛的劍光,在那兒纏鬥不休。我燒的那本書,倒像是穿透時光的預言,我只能仰天興嘆,悔不該把它燒掉。

另一部書是寫深山之中,發現一條自磐古開天就誕生的巨蟒,經萬年不死,吸天地靈氣,飲日月菁華,牠遭過多次雷劫,但都躲了過去,只在頭頂上留下七道「雷紋」。武林中興起一種傳說,說是巨蟒顱內,若誰能首先擊殺巨蟒,取得那些夜光珠,誰就能稱霸江河坐穩盟主的寶座。

這麼一來,武林中興起了腥風血雨的屠殺,勾心鬥角的爭端,但這部書的結尾卻寫得非常好,還原了古老神話的意韻。他寫各門派像聚養在瓦盆裡的毒物,相互殘殺到最後,慘勝的那一派進入深山尋找巨蟒,當他們尋得巨蟒,自以為快要得手時,天下起大雷雨來,雷聲隆隆,電光繞閃,巨蟒自開前額,七粒夜光珠全隨電光飛走,回到天界,仍歸位成明亮的「斗杓」,恆久照耀人間。而一心想得寶傢伙,反而都被雷擊身亡了。

由於這部書是排版印刷而成的,可斷定它是清光緒年代的作品。

平江不肖生風格 介於南北兩派之間

至於清末民初到三四十年代大陸武俠小說,我仍然非常迷溺,最初迷溺的就是「平江不肖生」,我買到一部二手貨的《江湖奇俠傳》,害得整夜不睡覺,尤其是首章柳遲巧遇笑道人,拜他為師,隨他離家學藝那一節,使我恨不得立即化身為柳遲,也能遇著名師,跟他入山學藝去。不肖生的作品風格,介乎南北兩派之間。他寫紅姑、陸小青、甘瘤子、常德慶等許多人物,有些也具口吐飛劍的能耐,他寫瀏陽平江兩地的大械鬥,簡直就如湘東采風錄一樣的樸質深細。寫火燒紅蓮寺,殲滅妖僧,更燴炙人口,編成眾多版本的戲劇和電影。那本書每一精采章節,都使我魄動魂搖。

後來,他又寫了《留東外史》和《俠義英雄傳》,文筆變得樸實有力,有更高的寫實傾向,他真的寫活了大刀王五,和精武門的霍元甲,彰顯了他們秉持民族氣節的心胸懷抱,更寫出他們不屈不撓的烈烈英風。在我心目中,他是個生活肌里豐實的好作家,有很多值得人學習之處。

王度廬筆致細膩,還珠樓主才氣縱橫

當時的武俠小說作品,依風格言,大體可分為「北派」、「南派」、兼南北之長的「中原派」,另外就是以上海為主的「海派」。

北派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就算鄭證因和王度廬。他們的作品雖都以北方為背景,但兩人在寫作風格上卻大有不同。鄭證因的文字平樸精練,取材的時空背景明確,對當時江湖規矩,標行的景況考據詳實。寫江湖俠義人物的武功,不離「人本」的立場,毫無浮誇之處,算是硬橋硬馬的正宗寫實派。後來張徹導演的《獨臂刀》,就體現了鄭著的風格。

而王度廬筆致細膩,更具一等的白描功夫。有些場景,寫得像優美的散文,寫纏綿悱惻的愛情,寫厭倦江湖的心態,都寫得精彩生動,真可說劍膽琴心皆備。但讀他的系列五書,也只是《臥虎藏龍》和《鐵騎銀瓶》結構較佳,後來就越寫越鬆浮了。

我的一位青島籍的鄰居老姊,曾讀青島女中,王度廬正是她班上的國文老師。據說王老師的書出版後,聲名大噪,常坐飛機到北京兼課。他後寫「農民抗暴」,寫圍殲「地主惡霸」,很顯然的,他傾向左翼聯盟,浪費了他的才華。

反觀南派的武俠作品,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還珠樓主了。他的作品很多,我並不熟悉他的生平,但感覺才氣縱橫,地理知識豐富,想像力奇佳,有時達到「異想天開」的地步。比如:人能分波入海,在海底居住,人能驅龍役虎,有不可思議的神能等等。他能滿足讀者的好奇,增進他們的幻想欲望,但根本忘卻了寫書的題旨,更遠離了人本的現實處境。讀他的書,會使人的心志,被幻想的鹽酸嚴重剝蝕,而削弱面對現實的奮鬥勇氣。

至於「海派」的武俠作品,多指在上海小報連載的玩意。像《荒江女俠》之類的,寫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有些連段落都連不上,一看就知是些半吊子文士,為混酒、混飯、混鴉片吸的筆墨,只好不予置評了。

武俠在港台浴火重生

大陸淪陷後,武俠小說在港台兩地,漸有浴火重生的跡象。單以台灣而論,創作環境極為艱困,除極少數作者,取得在各報副刊連載的優遇外,其餘的,多被出版社以菲薄金錢買斷,或淪為知名作者的幕後代筆人。當時出版社,也都小本經營,要不斷出版成套新書,供應給各地租書店,寫的人狂寫不休,也祇能勉強糊口。在這樣情境中,粗製濫造已為必然。最早期的武俠作家群,如臥龍生、司馬翎、東方玉、諸葛青雲、慕容美……以迄古龍等人,可說各具其特殊的才情和不同的生命風貌。臥龍生為硬橋硬馬型的作者,文筆凝練,重考據,精規畫,布局平穩扎實,但在殺機重重的景況中,他把人性寫得太冷硬了,多俠骨略欠柔情。東方玉筆致靈動,浪漫瀟灑,劍膽琴心兼顧,但結構略顯鬆浮。諸葛青雲具儒俠之氣,取材面亦較寬廣,但成名後詩酒流連,有許多作品,他只寫了個頭,其餘就交給代筆群去處理,顯出他「有飯大家吃」的義氣。如此一來,作品便產生頭重腳輕的現象。由於和他熟稔,我就開他玩笑說:「讀你那些作品,我想送你兩句唐詩,那是: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他問那是什麼意思,我說:「前一句是──不知所云,後一句是──越看越小。」他也只有搖頭苦笑,怨為他代筆的那些兄弟還得加把勁。

說來也是因緣際會,這些早期前行者,後來多半成為我的朋友了。從台灣武俠小說興盛到衰微,我尚可以一個長期讀者的身分,作一些檢討性的建言。

四點建言,重振武俠

第一,早期許多作品為湊字數拚命窮拖,那是癌細胞,必須割除。把一萬字短篇拖成十來萬字的長篇,把五萬字中篇,拖成百萬字的大長篇,沒有讀者會耐煩的。

第二,台灣武俠小說,逐漸陷進僵化的八股之中,什麼八大門派啦,什麼幫啦、會啦,幫主、舵主、堂主、莊主啦,正邪對立,黑白相殘,爭攘不休,弄出無盡的恩怨情仇,主要的病根,在於把「俠」的真義弄擰了,把「義」的格調弄低了,豈有真正的「俠士」為爭天下第一劍、天下第一刀而狂砍亂殺的?以前邵氏拍一部叫《人皮燈籠》的電影,形容兩個武林高手爭天下第一,輸家心懷怨懣,竟把對方妻子捉去活剝她的皮,製成一盞人皮燈籠,上面還刻了她的名字。慘不忍睹的電影,當然遭到台灣的禁演,這一類作品中的人物,配稱俠士嗎?那根本都是絕滅人性的殺人狂!

第三,非「武」不「俠」的落伍觀念,必須要改正。如此方能擴大取材面,像《聊齋誌異》中,蒲留仙所寫的義俠、情俠,故事單純,結構緊密,布局奇巧,多數都拍成極好的電影,因為蒲留仙是小說巨匠,取材價值觀正確,意境極為高遠,各篇字數,少則數百字,多則千餘字,卻都畫龍點睛,寫活了那些人物。於今,見武而不見俠的作品,多如牛毛,除打殺之外,並無情境可言。

第四,如能將武俠小說,擴為俠義小說,而以文藝的筆致去寫,從短篇作實驗性的奠基,讀者買一本小說集,可讀到十多篇風格不同的精彩故事,篇篇不落俗套,閱讀的興致必會大大提高。(古龍後期許多作品就很簡潔了。)

老愚作為「俠」的迷戀者,總盼在不久的將來,有許多才人,能運用生花妙筆,把武俠這個被擠出文學殿堂的文類,送回學術的原位,與唐代劍俠小說並列而同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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