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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台灣,住台灣,寫台灣,我們都需要有一顆敬畏的心,像一棵矗立在那裡,承受風吹、雨打、雷劈的大樹……

三十多年前,有情治人員到我上班的地方,問我,銀行的工作很不錯,為什麼還要寫文章?

我笑笑,沒有回答。我想繼續寫文章。

那個時代,我們都很小心。那個時代,情治人員駐在郵局,可以隨時查閱私人的信件。那個時代有人連日記都不敢寫,甚至有人把日記燒掉。

那一次訪問,我很清楚的意識到山谷的存在。之前,我曾讀過契訶夫的一篇作品〈山谷〉。

台灣的整個情況,像四周圍繞著山的山谷。台灣,四周是海,台灣人不能靠近海。台灣有三分之二是山,台灣人入山要辦入山證。台灣人,也不能自己出入台灣。

我寫山谷,也寫湖,寫水庫。我寫橋,也寫隧洞。那是通往外界的有限的管道。

實際上,數量不多,我也寫過山,寫過海。

我所讀的〈山谷〉,是日語本,書名叫《俄羅斯三人集》,除了契訶夫,另外是果戈里和高爾基。那是一本連封面都已破損的書,出版於昭和初期,比我還老一點。當時,俄國作品還是禁書,那本書是日本人留下來,流到舊書攤。

那本書,在我的個人和寫作的成長過程,給我許多滋養。我從那裡,了解什麼是小說,什麼是文學,也學習到人要有同情心。

俄國作家納布可夫在論契訶夫的文學時提到,契訶夫寫好人,那些好人卻不能做好事。

為什麼好人不能做好事?那是個人的因素?還是社會的因素?

契訶夫有一篇很短的小說,叫〈悲哀〉。一個馬車夫,他的兒子死掉了。他告訴坐馬車的客人,兒子死掉了。沒有人理會他。最後,他告訴他的馬,我兒子死掉了。

好人不能做好事,是多麼悲哀的事。

兩年前,我坐小型公車上貓空,正在2004年總統大選前。在車上,碰到一個年齡和我差不多的老人。

有人問他選誰,他回答,誰管都一樣!

日本人管,和國民黨管,一樣嗎?蔣介石管,蔣經國管,和李登輝管,一樣嗎?

以前不能選擇,現在能選擇,一樣嗎?

我感到驚訝,不滿和悲哀。是不是被人管太久了?

我想到納布可夫的話。不錯,車內碰到的那個人是一個好人,卻不知道如何做好事。

那個人,應該有七十歲了,看來那麼樸實,那麼善良,很可能是當地的茶農。

那是人的無知?還是人的惰性?還是他想永遠做一個安分守己的人?

以前,小孩哭不停,大人會說,警察來了。我們那個時代,很多人是這樣長大的。那個人也一樣嗎?他是不是也用同樣的方式,帶大他的小孩?

我看著他下車,看著他的背影。他真的是一個又樸實,又善良的人。

納布可夫又說,那種人,在蘇維埃的俄羅斯是不可能有的。

以前,在電視上會看到一種畫面,很多蘇俄人在排隊。有些人,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排隊。他們唯一清楚的是,排隊一定不會吃虧。這是他們的生活,也是他們的哲學。在我們的印象中,俄羅斯人是高大的。為什麼高大的俄羅斯人會變得那麼矮小?是因為在那種政治制度之下,好人消失了?

不過,那些俄羅斯人至少懂得排隊。

在三十多年前,或者更早,有一位住在鄉下的同事,騎摩托車經過,看到有人被車撞倒在地上,撞人的人已逃逸了。他把傷者扶起來,送去醫院。那人反過來咬住他,說是他撞他,要他賠償。最後還告到法院。法院判我的同事要賠償,理由是,如果你沒有撞到人,為什麼要送他去醫院。

好人不能做好事,的確是個人的悲哀,也是整個社會的悲哀。

這是無助的,卻不是絕望。

台灣的社會,在改變中。

十年前,我上班的地方靠近二二八公園,午飯後,我會去公園走走。

有一天,我看到池塘周圍有很多人。有人在池塘裡放毒,殺了很多魚,有人在救魚。有大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他們脫掉鞋子,撩起褲子或裙子,在發臭的毒水裡面救魚。有人,為了人與人之間的恩怨毒魚,有人為了尊重魚的生命救魚。

有人虐待自己的子女,也有人收養孤兒。有一對夫妻,收養了幾個孤兒,卻不選擇健康可愛的小孩。有缺陷的小孩,他們照收。一個家庭裡,出現一個有缺陷的小孩,是一家族一輩子的重擔。較早期的台灣社會,有人這樣想,這是前世的負欠,是來討債的。

我寫過一篇作品,叫〈秋夜〉。婆婆三十八歲死去丈夫,要求媳婦在三十八歲以後,不能再和丈夫同房。她有三個媳婦,大的遵守,還監視其他兩個。另外一個,耐不住寂寞,交了別的男人。

三媳婦,在中秋的次夜,月亮正圓正明亮時,走了幾個鐘頭的山路,沒有燈光,也幾乎沒有人影,只有蛇和野狗的山路,去會見丈夫。她不是有計畫,只是在不知不覺中,丈夫的引力超過了婆婆的阻力。

以前,有人死了,沒有家人收埋,把他放在「有應公廟」,以免成為孤魂野鬼。最近看報,有人替這種無名屍做了墳墓,還每年祭拜他們。

我們在台灣,能夠看到越來越多的好人,有能力,也懂得做好事。

我曾經寫過,一個年輕的女學者,身體有缺陷。她很孤單,很寂寞。寂寞,連猴子都會發瘋。但是,她卻固守著寂寞。她看到了校園裡的大王椰子,一張葉子掉下來,不是葉子的死,是樹的成長。

老祖母大我七十七歲。我只記得她裹小腳,一顆牙齒也沒有,身邊帶著一根拐杖。拐杖用來幫助她走路,有時也可以打人。用腳踩踏掉在地上的米粒,一定會被打。她不識字,卻可以將「米」字拆成八十八。一粒米,農人要經過八十八道手續才能完成。

這一件事,我一直記在心裡。我發現,那是一種敬畏的心。對於人、物、事的敬畏之心。

我寫大王椰子,喜歡那種筆直,向上生長的姿態。直和高,是一種心的狀態,也是心的方向。

人,年紀越大,駝背越厲害。我到植物園散步,樹會提醒你,要伸直身體,往上看,看它的樹顛。台北的植物園還不到一百年,每次去,總覺得那些樹又長高了。

在有生命的物種中,只有樹是往上生長的。很多物種,都很難抗拒地心引力。

我寫過一篇童話,一個砍木人,在砍樹之前,要先向那棵樹行禮。小時候,雞鴨是自己宰殺的。家人在動刀之前,要唸唸有詞,「做雞做鴨無了時,趕急出生大厝人子兒」。這不是迷信,是對生命的敬畏之心。

小時候,喜歡爬樹。公會堂有很多樹。爬茄苳樹搖金龜。不過,茄苳樹有許多毛毛蟲。爬朴仔樹採朴仔子,可以打朴仔管。爬苦楝樹,採樹子,打同伴的頭。

公會堂,也有大王椰子,不過樹幹太粗大,爬不上去,可以爬檳榔樹。檳榔樹也是筆直的。不過,不管爬什麼樹,都必須下來。

榕樹、茄苳、樟樹、欒樹,都是台灣的景觀。各種樹,有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味道和不同的樣態。都那麼熟悉,也都那麼迷人。

樟樹是台灣的特產。以前,化學藥品還沒有那麼發達,樟腦是台灣的特產,幾乎占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產量。

我們看樹,都是看地上的部分。小時候,聽大人說,一棵樹,地上的枝葉有多大,在地下的樹根也多大。

1972年,我在參觀梵蒂岡聖彼得大教堂。導遊是一位歷史教授,他說聖彼得大教堂上面有多高,地下就有多深。這有幾種啟示。

我們寫小說,常常只寫地上的部分。從另一角度看,我們寫人的正面,也寫人的負面。

用樹或梵蒂岡來做比喻,也許不是很恰當。不過,文學作品的確是這樣架構的。台灣還有一種樹,叫檜木。這是台灣的國寶。

檜木,和大王椰子一樣挺直,卻更為高大。

檜木,不管是外觀或材質,都是上等的。它有高大挺直的樹幹。它的材質,硬軟適當,紋理美觀,還飄著清香,也可以煉製油精,連蛀蟲都不敢接近。

美國有一種樹,叫紅木,因為材質太硬,刀斧不入,無法利用,所以存活下來,形成偉大的景觀。

檜木,不但要經過風吹、雨打,還有雷劈。最可怕的是人類的砍伐。樹最害怕外力的傷害。

人的生命是用十年計算的。樹是用百年、千年計算的。

人可以看到貓、狗出生、長大、死去。同樣樹可以看到人的出生,長大和死亡。

有人說,台灣只是一個小島。它是一個美麗的小島 。

葡萄牙人說,台灣是個美麗的島嶼。因為台灣有美麗的海,有美麗的山,以及山上有美麗的樹。

台灣有東亞最高的山。它有不同的氣候帶,適合各種動物和植物,包括世界上最珍貴的檜木。

台灣的四周是海洋,比任何大陸要更大的海洋。

以前,台灣的作家不大寫山和海。那是因為長久以來,台灣人不容易接近山和海。現在,已有不少人在開拓這方面的領域了。

有人說台灣沒有歷史。台灣沒有歷史嗎?歷史並不限周朝或漢朝,也不限印度、埃及和希臘。有人就有歷史,有動物,有植物也是歷史。

台灣有很多巨大的樹,它們的樹齒都超過千年。有人很重視,有人說要替這些樹命名。二千五百年的叫孔子樹,二千年的叫司馬遷樹。超過三千年的呢?

千年來,那些樹就在那裡,有不少,現在還在。樹只有存在,並不需要名字。

那些樹在那裡,默默地成長著,靜靜地看著時間的流逝,和歷史的更迭。

它們,長得那麼高大,又那麼挺直。

它們,看著這一塊土地上的山川草木,也看著這塊土地上的人與事。一棵千年以上的樹,已有足夠的時間去看到地理的變化以及人事的消長。

看台灣,住台灣,寫台灣,我們都需要有一顆敬畏的心,像一棵矗立在那裡,承受風吹、雨打、雷劈的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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