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時間彷彿停頓的除夕午後,一座沉默的昔日糖廠中,我也終於承認,再光輝的歷史,到頭來也只是一個故事啊。

一座龐大的工廠矗立在眼前,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北風吹過,廠房最高處的一片鐵皮被掀開,風勢稍弱,又重重倒下,發出鐵片碰撞的聲響,迴盪在空曠的庭院中。

這是乙酉年農曆除夕下午兩點,屏東線鐵路空空蕩蕩的復興號火車把我帶到南州站,出站後對準遠處煙囪的方向我一路前行,經過廣大的南州糖廠廠區,獨自走進廠房前的院子。角落裡的中英對照解說牌內容簡單,中文部分說「民國九年停產」;英文部分則說「建於1920年」。民國九年就是1920年,因此英文解說顯然比中文的準確,我卻也因此不得不自行體驗、自行推理,設法了解眼前的這座工廠。

首先抬頭打量這座人去樓空的建築。高大的廠房全部漆成淺綠色,中間攔腰橫書大紅色的標語「生產至上 安全第一」、「防止公害提高品質」。從這些標語可以推想工廠運作的最後階段,廠方注意的是什麼,當然也代表因此必須增加的成本。低處幾塊玻璃已經不見,可以看到裡面暗影中的機器。近前觀察,機器鏽蝕情形仍不嚴重,如果拆卸下來廉價賣給開發中的產糖國家,也是可以的吧。停產的決定附帶要把這座退休的工廠開發成觀光區,廠房和機器因此以最後運轉的規模保留下來,恰似一具龐大的標本,讓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發出不同的感嘆。

廠房的大門深鎖,並不對我這個未經預約的單獨客人開放。不得其門而入之下,我開始繞著工廠轉。從側面轉到後面,風頓時增強,稀疏的雨滴飄落,把我趕到一棵大欖仁樹下暫避。風雨中的廠區高高聳起一枝淺綠色的煙囪,上面一排紅色的大字分外明顯:南州觀光糖廠。可以確定,這幾個字是眼前一團建築物中最年輕的部分,代表一個時代的終結、一次重要的決策、和一個無法預知的未來。凋年殘景裏,淒風苦雨下,荒煙蔓草中的欖仁樹底,雨打枯葉聲中,我獨自見證台灣歷史上最重要產業的末日。台灣出產的蔗糖,曾讓荷蘭東印度公司賺了大錢,附帶引進漢人勞工和作為他們食物的稻米;也曾使日本商社趨之若鶩的跑來經營,以島上的甘味填飽日本帝國嗜好甜食的一億張嘴;更曾在我的童年,為風雨飄搖的中華民國賺到難得的外匯。我學雖淺,也讀到過這些往事,修習過這樣的歷史課程;然而我生雖暫,卻在此目睹這一切真的變成往事,寫入歷史。

再轉過一邊,鐵軌畔靜靜蹲著幾座巨大淺綠色的圓形貯藏塔,當年是用來裝糖蜜的,每座容量一千五百噸。走在這些空洞的大鐵罐中間,絕對不會錯,我依稀聞到一絲飄忽的糖蜜味。小時候在台東住過,只要風來自某個方向,就會聞到這種味道,老實說聞久了並不討人喜歡,卻是揮之不去的記憶。此間空氣裡的這一絲絲,大概是南州糖廠最後孑遺的糖蜜,正將自己揮發到台灣的天空中。今天這裡沒有汽油味、烤肉味、香菸味、汗味、香水味,才使我有幸與它相逢,我知道,以後應該不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終於回到廠房正面,仍然是我獨自面對著它。屋頂鬆脫的鐵皮,兀自隨風飛舞,發出斷斷續續的響聲,搥打著牆上我剛才發現的另一批標語:「以廠為家 以廠為校」。如今廠已如此,家、校又何在?置身在這座幾乎完整卻杳無人蹤的工廠前,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誤闖進一個科幻電影的場景,就是那種異形或怪病把一個地方的人趕盡殺絕的故事。理智告訴我沒有人的原因很簡單:這是農曆除夕下午,人人忙著趕回家過年,誰都不會在這時候跑來觀光。南州糖廠改頭換面後的觀光機制,即將在不到二十小時後的大年初一上午重行啟動,運糖小火車改裝成的觀光小火車,會使現在我一人獨享的廠區充滿歡度年假的觀光客。然而此時此刻,獨自站在只剩設備不見人跡,科幻意味十足的淺綠色糖廠前,我隱隱覺得,也許不是異形或怪病,但宇宙間確實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始終在操控這一切。在這時間彷彿停頓的除夕午後,一座沉默的昔日糖廠中,我也終於承認,再光輝的歷史,到頭來也只是一個故事啊。

台灣製糖的故事已經寫完,糖廠的故事是否有知識與懷古的續篇,就看我們如何看待自己的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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