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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旅途是到蚌埠為止,這一段行程應當說還過得去。有一些擁擠,卻還沒擠落相。

多年來,我一直在疑惑,從上海發往新疆烏魯木齊的52次普快上的那對夫婦,是什麼人?

行旅途中結識的人,就是這樣,他們給你留下鮮明的特徵,卻不知其來龍去脈。由於不知道,那特徵就變得尤其顯著,突兀在模糊的印象之上,籠罩了全局。

我們這些,往來於京滬線上的下鄉知識青年,稱這列上海與烏魯木齊之間的運行列車為「強盜車」。這是一趟遠途車,要經過數晝夜的行程,途經無數中等車站,從東南貫穿西北,幾乎跨越大陸。它從上海發車為雙數AB52次,從烏魯木齊則是單數AB51次。上海的候車大廳裡,由長連椅隔成的隊列中,最壅塞的那一條,就是52次車,這壅塞是由行李和人一齊造成的。行李是格外的多和體積大,人是分成兩部分,乘車的和送行的,後者為前者的幾倍。他們至少要提前五至六個小時,也就是說在凌晨,就來到火車站,迅速將52次車牌號底下的過道膨脹起來。等候車室氣窗上露出的天空放白,將室內的燈映黃,反而顯得暗下來,這裡的氣氛已經相當緊張了。人們都立著,行李在頭頂上,隊伍的某一段裡,忽然一陣騷動,然後波及開來,隊形扭曲了,眼看要崩潰,卻又受了某一股力量的控制,息止了,重新穩定了隊列,其實內部的結構已經調整,原先在你身邊的人現在不知去了哪裡,替補上來一個新人挨著你。於是,就聽見大聲招呼人和招呼東西的叫喊。身旁空出來的長連椅上,有掮了行李的人沓沓過去,奇怪的是,這些單薄的長椅竟一座也沒散架,只是危險地吱嘎地叫。沓沓而去的人又都徒勞地沓沓而回,因隊伍裡沒有一點縫隙可供他們插入。還有激憤的人群,人們因緊張和早起缺覺通紅了雙眼,真好像一道銅牆鐵壁,將這些從長連椅上趟過來的人逼了回去。此時,檢票口還關閉著,預定的檢票時間已超過一分還是兩分鐘。這是考驗人們耐心和耐力的時刻,這兩者在爭奪的預期準備上都快耗盡了。檢票口卻帶著嘲弄似的,沒有人來。千鈞一髮的形勢實已超出極限,陡然鬆懈下來,人們的注意力開始渙散,隊伍又一次變形,變得癱軟。卻聽「噹」的一聲,這一聲在喧囂的候車室,不過是地上落一根針的動靜,可卻有警醒的效果,一下子入耳了。那是檢票口鐵鏈子解下的一聲,終於檢票了。隊伍又一下子繃緊,行李和人咬得極緊,簡直固若金湯,卻是靜謐的,在整個嘈雜的候車室內,這就像一個沉默的谷,深不見底。

隊伍通過檢票口可說是脫弦之勢,站台上腳步聲雷響,無人不在狂奔,沉重的行李下是扭歪的人臉。轉眼間,各車廂口都堵死了。人與人各不相讓,行李就在人頭上翻滾。從車窗外往裡看,情形還比較從容,人魚貫而入,登上座位,舉起行李上架。然而即刻,車廂被人和行李灌滿了,於是,車窗從下向上,粗暴地推上去,又有一部分行李,甚至人從車窗推進車廂。這樣,車窗外的視線便被遮住了。站台上清寂下來,人和行李都進了這條鐵龍AB火車。鐵殼子裡面正經歷著的,外面看不出來,可這剎那間的靜止卻令人不安。列車員立在車門下,表情淡泊,是職業性的,也是長期在動盪的火車裡生活,養成的麻木。有一陣子,車廂裡的流動似乎滯塞了,因為沒有人下,亦沒有人上,有那麼零星幾個短途的乘客,帶著一種相對悠閒的神情,立在站台上吸煙,這安然又增添了不祥的氣氛。再過一時,列車員開始向車廂內喊話:送客的下車來!他們,即便是一些年輕的女乘務員,此時臉上也呈現出一種與青春與性別不相干的粗暴,向車廂裡擠去。與其說是齊力,還不如說是權力,她們就像尖銳的利器,有力地鍥進擁堵的車廂,並且肆意拍打兩邊的人堆,也不看是打在什麼部位,頭或是臉,似乎不以為是打在人身上。而那些被打的人,有一些明顯年齡長於她們許多,體魄更是高大許多的男人,卻也露出瑟縮的樣子。接著,就像雞下蛋,一個跟一個從車門擠下了站台。鈴聲響起來。這一刻,車上車下咫尺天涯,雙方喘息未定,互望著都已走樣的親人,不知該抓住這最後的時間說什麼。有人大聲叮嚀著,不外乎路上小心,到了那邊來信,諸如此類。有女人哭泣起來,號了兩聲又止住,因鐘聲陡然停了,似乎驚了一下,車身動了,短暫的告別就此結束。

火車駛過水泥站台,在交錯蜿蜒的鐵軌上行駛,頂上是天橋的鐵架。駛過一段街區,路障兩邊等候著人群,有騎車和徒步的。清晨的陽光裡,這些人顯出安居樂業的閒定表情,與車上的人宛如生活在兩個世界。現在,車廂裡格外安寧,人們都按座位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行李在行李架上AB這便是方才爭奪的目標,這行李放得好比出自熟練的裝卸工人的手,簡直是像砌起來的,嚴絲合縫,頂到車廂頂,沿了架子的邊緣筆直一條過去。這都是往來於上海和烏魯木齊之間的老乘客,積累了旅行的經驗,曉得佔領空間的重要性,很快,事實就將證明他們的遠見。此時,這車還沒落草,有一些兒安居的意思,窗明几淨,列車員來回送水,旅客們也在過道上踱步,一邊搜尋,看有沒有相熟的人也在這同一列車上。他們有時真會有收穫,於是,就興奮地前後穿梭,好比串門。這樣悠閒的旅途生活,等到了第一個大站,就會有所影響。新上來的人和行李,佔去一些過道,使散步的人和送水送飯的乘務員,略受了妨礙。但不要緊,人和行李還不算多,其中又有一些是短途的,陸續便會下車。那幾個在車廂銜接處鋪開報紙,畫地為牢的樣子,然後摸出茶杯、香煙、吃食,再將行李壘在一個角落,席地坐下,就是遠途的打算了。車到無錫、常州、鎮江、南京、滁縣,所有的車廂銜接處就差不多都佔滿了,開始往車廂的過道蔓延。謝天謝地,亦有下車的,還有極少數持座位票的,或者是,有證明可以登記臥鋪,比如幹部、軍人、軍人家屬,就像那一對往部隊探望丈夫的年輕女人,各帶著一個小孩。看上去,她們大約從事鄉鎮教師這一類行業。她們的形象都比較文雅,規勸小孩子語氣很溫和,其中一個,還相當白皙清秀,但她們卻是能吃苦的樣子,擠坐在人家的座位底下AB車廂銜接處都已佔滿。她們坐在夾道裡,不時要立起避讓過路的人。吃飯的時候,從旅行袋裡摸出飯盒和茶缸,將飯盒裡的冷飯撥進茶缸,然後從人堆和行李堆上跋山涉水地去茶爐沖上開水,再跋山涉水地回來,坐下開飯。她們自己嘴裡一口,孩子嘴裡一口,下飯的菜是自家炒的蘿蔔乾毛豆,裝在玻璃瓶裡,大人和孩子都帶著安之若素的儀態。一直到天向晚,火車在明光站停過,向蚌埠進發,她們的臥鋪方才有著落。幾乎是她們拔腳的同時,這一塊地方就被等候者補上了。現在,車廂裡已停止送飯送水,走道堵塞了。

我的旅途是到蚌埠為止,這一段行程應當說還過得去。有一些擁擠,卻還沒擠落相。從起點站上海出發的人,因都有著座位,行李也安置妥了,就保持著風度,也保持著興致,他們都樂意聊天。他們聊新疆的生活,可能出於自尊,他們既描繪了那生活的苦,卻也不是苦到怨天尤人,而是帶一點趣味。比如有一家五口,兩個大人帶三個孩子,最小的那一個還在母親懷裡吃奶,那個老二,四、五歲的模樣,長得挺敦實,卻少了一隻腳,是爬進捲揚機裡玩,整個兒地,從腳脖子處,截去了。可這並不妨礙他走路,他一高一低,和哥哥在走道追逐,毫不輸給哥哥。這一回,他們拖家攜口回上海探親,說是為老二裝假肢,至於裝還是沒裝,夫婦二人都沒有往下說。他們在上海的家庭,看起來並不像富裕的人家,來送行的人都說著魯直的蘇北話。他們的行李中,有最大號的一網兜實心饅頭,到了吃飯時間,大人就敞開網兜口,讓孩子們任意在其中抓了吃。那表情是慷慨的,意思是盡管撐!女人告訴周圍的旅伴,那是她父親和兄弟姊妹從各自的工廠食堂裡買來,含著炫耀,炫耀他們是一個產業工人的家庭,享受著優渥的福利。他們自己呢,當然要困難許多,怎麼能和上海比?收入低呀!可是,收入雖然不怎麼樣,卻也沒什麼花銷。農場發衣服,分糧食,年節裡殺豬分肉。自家開了菜地,吃菜就無須買,水是機井裡壓上來的,也不像上海,要付水費。甚至鹽,都不必買,從哪裡來?星期日AB兩週休一天,攜一架板車,到沙漠裡拉一車沙子,回來以後用水浸了,煮了,沙子撈出來,水在太陽下曬,曬乾了,底下留著的一層,白花花的,就是了,他們稱作「小鹽」。這樣拉一回,製成的「小鹽」,可以吃幾個月!順帶地,他們也提到了沙漠的遼闊無垠,日頭底下,簡直是金海和銀海。還有一個青年,說的是旅途中的困境。他所在的連隊,距離烏魯木齊有幾個晝夜的汽車車程,卻沒有班車,他唯一可做的,就是等待過路的便車。可是,便車並不是說有就有,運氣好的時候,一、二日就可搭上,運氣壞的,一個星期、十天也未必搭得到。這樣的話,他身邊的錢就花完了,一半是住店,一半是吃飯,還有喝酒,如此渺茫的等待,除了酒,還有什麼可以支持精神?然後,就要賣東西了,賣什麼?他抬起手向上方行李架劃了一道,他的東西佔了半條行李架。那裡有大米、捲麵、辣醬、醃肉、鹹魚、煉好的豬油、風乾的年糕、餅乾、綠豆糕、肥皂、毛巾,等等。有一回,他把東西,連同裝東西的旅行包都賣了錢,錢又花光,方才搭上車。此時,他已在大街上宿了兩夜。等到車來了,搭車的人將個卡車圍得鐵箍似的AB終於有了車,還需要爭奪。說到爭奪的場面,這個鬢角剃得青白,透出一股方出澡堂的紅潤面色的青年,眼睛忽然放出光來,簡直是你死我活啊!他亢奮地閃爍著眼睛,說道。而這一次,人們都不敢與他爭了。你知道我是什麼樣子的嗎?頭髮長到這裡,他用手在耳下劃了一道;鬍子到這裡,他又在頷下劃了一道;眼睛就像狼,餓狼!他強調了一句,於是,就上了車。懷著勝利的驕傲結束了講述。

有了這些人,和這些人的故事,你才會曉得那一對夫婦是多麼奇異。

這是火車從上海開出時的情形,方才說過,從上海到蚌埠,經過一個白晝的行駛,這車還沒失態,維持著體面,但內中已經有一些紀律在渙散。比方說擁擠,一些開水杯或者飯盒在擁擠的人頭上擺渡,難免會有失手撒落,於是爭吵發生了。但無論如何還沒落相,而我的目的地卻已經到達,要下車了,那就是蚌埠。我的座位早有人預定了,牢牢守在身邊,我一起身,那人的屁股就落下來。就好像水一樣的物質,一旦有空隙,立刻漫流過去。我站在蚌埠的站台上,空氣中充滿了煤煙,是重工業城市的分泌物。可就這,已經比車廂裡的空氣清新,表現在它有一股凜冽。從外面望進去,裡面是稠厚的昏黃。蚌埠是個大站,時刻表上規定要停十二分鐘,每一次,它都超過十二分鐘。52次,一般都是從蚌埠開始延誤。可以想像,在以下的陌生的車站上,廣播喇叭裡將遞次播報「52次列車晚點」的消息。等到了終點站,烏魯木齊,它將晚點多少?我從來,從來也沒有去過烏魯木齊,52次在我身後駛去,就好像駛入無限深邃的隧道,抵達一個遙不可測的車站。

開著的車門跟前展開了進攻和抵抗,車下的人要上去,車上的人不讓,雙方都驍勇無比。由於沒有鐵梯,底下簇擁的人就變成人梯,從肉身上踩過去,撲進車門。乘務員已經完全看不見了,這班車早已經顛覆,陷入無政府狀態,或者說人民自治。

當我們從蚌埠搭車往上海去時,弄不巧就搭上這一次車。京滬線上的車是不少,可總是它撞上我們的槍口。別的車次常常會掛上滿員的牌子,它卻像可以無限搭乘似的,永遠有餘票。我們大多是搭船或者搭長途汽車到蚌埠乘火車,時間已是入夜,而且早晚不定,51次呢,就像在等我們似的,總是晚點到可以讓我們上車。凌晨,幾乎所有列車都在距離蚌埠很遠的京滬線上奔駛,可是51次卻來了。它的燈光老遠就射進站台,破開黑暗,光裡面翻捲著白色晶亮的飛絮,那是空氣裡的寒霜。那光柱越逼越近,汽笛響起,驟然間,光柱擴大,籠罩了整個站台,天邊的房屋煙囪,在白熾的光裡面,嶙峋地閃耀一下,湮滅了。緊接著,亮著一格格窗戶的列車停在了站台,窗戶裡晃動著人影,活躍,甚至激烈的生活突然從天而降在空寂的站台上。

它停在站台上,有一剎那,竟是靜若處子,車廂頂上,覆了一層薄雪。從這就可以看出,它從多麼遙遠的地方來,經過多少晝夜行程。我們這地方,方才收了秋。車門打開,卻沒有放鐵梯下來,因為梯上的蓋板被人和行李壓住,乘務員在人叢中間掙著,企圖履行自己的職能。只有少數幾個下車的人,幾乎是被扔到站台上。另有幾扇車門,紋絲不動,急待上車的人敲著車門,可是沒有回應。開著的車門跟前展開了進攻和抵抗,車下的人要上去,車上的人不讓,雙方都驍勇無比。由於沒有鐵梯,底下簇擁的人就變成人梯,從肉身上踩過去,撲進車門。乘務員已經完全看不見了,這班車早已經顛覆,陷入無政府狀態,或者說人民自治。這列車,經過幾晝夜旅行,精神已突破疲倦低沉的階段,變得亢奮。他們睜著熬夜的通紅的眼睛,面孔因為上火也赤紅著,他們喊起了號子:「喝呀嘿,喝呀嘿,喝呀嘿扎嘿!」齊心協力要將上車的人頂下去。可上車的層層疊疊的人,築成一座人牆,如何頂得動?而且前仆後繼,前面的倒下了,後面的又上來了。這些多是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少小離家,在貧瘠的鄉村和陌生的鄉人中間生活,老早磨盡了他們僅有的一點忍耐力,他們其實過著破落戶一般的日子,和車上的人一樣捨得潑命。他們此時都有些忘記了擠車的使命,而是被這激烈的戰鬥興奮起來,他們將一個人當成攻城的木樁,喊著「一二三!」往車門裡投去。上下都是年輕血旺的人,就沒有一個傷了腿腳的,可謂奇蹟。這次車早已沒了時間概念,由於誤點,就不停地被要求讓道,臨時停車,將本來就夠長的旅途又無限期拖延了。所以,連地理概念也模糊了,不知道所到之處為何地,離上海又有多少路程。

天曉得,車站上的人是如何能夠統統塞進車廂,這鐵殼子可是堅固得很,又像是彈性足,撐多少都撐不破。經過方才的鏖戰,車上車下倒沒有結仇,反是成了朋友。這有點像江湖上的人和事了,51或52次就是一個江湖,人們不是稱它「強盜車」嗎?到了此時,它落了草,上梁山了。水和飯,完全無法供應,茶爐子滅了火,底下擠睡了幾鋪人。餐車鎖上,隔斷了臥鋪和硬座的通道。廁所裡也安營紮寨,只有一間留作使用,這是民主自治的決定。於是,就不停地有人從人頭上踩過去,踩過來地前去如廁。雙層車窗緊閉著,塞北的凍雪已在外玻璃上融化,裡面是生了火一樣的熱,而且氣悶。等太陽從田野上升起,第一線陽光射進車窗,空氣變成醬一樣的黃,你想有多麼稠厚。此時,漸近江南,雖然隔了雙層窗,可車廂內的燥熱到底緩和下來,眼簾裡的景色也溫和了。雖然是初冬收過秋的田野,可那稻茬裡面,土坷垃裡面,藏著一些潮意,就使得田野變得滋潤了。車廂內的氣氛亦略略沉靜下來,激動了一夜的人們開始打盹,聊天也在和平地進行。此時此刻,簡直有一些稱得上溫柔的東西,氤氳般彌散在這布滿垃圾,臭味熏天的車廂裡,但也是草莽的情愫。就好像前蘇聯拍攝的電影,從普希金小說改編的《上尉的女兒》。那個貴族小軍官,去向土匪布加喬夫求救,求他去救上尉的被圍攻的要塞。馬車走在風雪中的西伯利亞草原,貴族青年問布加喬夫為什麼要過這樣的生活,而不是另一種安居樂業的人生。這問題觸動了布加喬夫,他拖過一張靠墊,讓青年坐到他身邊,說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關於烏鴉和鷹。烏鴉吃死人的肉可以活三百年,鷹喝活人的血活三十年,鷹受烏鴉邀請品嘗牠們的食物,只吃了一口,鷹便騰空飛起,叫道:我寧可只活一天,也絕不吃死人肉!就是這樣類似的情形。這一趟旅程,已經將51次車的強盜性格培養成熟了。



就是在這粗獷的列車上,那一對夫婦登場了。在當時十幾二十歲的年齡裡看來,他們幾乎是一對老夫婦了。事實上呢,他們方屆中年,四十歲上下。他們穿著體面,不是那種有身份的體面,而是講究而保守的風格。他們身上的中式棉襖,是駝毛或者絲棉的膽,出自精作的裁縫的手。他們的口音是地道的上海口音,所謂地道的上海話,其實是帶有一些蘇州或者寧波的口音。真正的本地話,也就是江對岸浦東一帶的鄉俚俗語,倒被認作不純粹了。但又不是所有外邦口音都受到認可,如若是蘇北的鄉音,也被認為不純粹。這就是上海人的勢利了,他們不是以地理歷史,而是以貧富貴賤,來劃定上海的疆域。於是,正統的上海話裡面,就要帶著些蘇州或者寧波的鄉音了。那女的,應當是很漂亮,一雙眉毛如同修過,鼻梁挺而直,嘴唇薄削,是一張會說話的嘴。但這不是我們那個年齡能夠欣賞的好看。在我們那個年齡,承認的漂亮,總是有些文藝腔,而且有時代感,往往以新上映電影裡的明星為楷模。這女人卻是舊式的好看,所以並不合我們口味。可是,誰知道與她同年齡又同階層的人,尤其是男人怎麼看的呢?實際上,她是有一股女人味的,也是舊式的,在這個工農政治的時代裡,也同樣不為賞識。她的男人,穿了鐵灰色的確良的中式棉襖罩衫。這種中式裁剪,連袖的款式,特別適合男人的肩膀,它一徑從男人寬平的肩上溜下去,不像西式的裝袖那樣架著手臂,於是顯得灑脫。我想,日本人的和服,就吸取並且誇張了中式的連袖,有一派古風。這男人的肩膀卻本來有些削,罩衫在他身上,就又格外垂掛,使他有了一種放浪不羈的風度,略微從保守的市民形骸中解放出來一些。其實,上海的市民多少有幾分行幫氣的,女人呢,則是「白相人嫂嫂」的氣息。這一位,鵝蛋臉那麼白和亮,眼風尖利,說出話來句句逼人。顯然男人很受用,陪著笑臉。還是因為年齡的差距,在我們看來,那樣年長的女人已經不適合撒嬌賣俏了,事實上是我們缺乏經驗。這樣的女人自有一種吸引力,鋒頭還健得很呢!她指派男人拿這拿那,將已安置的行李再拖下打開,取出一件略薄的夾襖,換下身上的駝毛棉襖,因是嫌身上臃腫,脫下的棉襖,並不收好,而是鋪在膝蓋,護著一雙腿。顯然,她頗有旅行經驗,把自己安排得相當舒適。她的這些輕軟的衣物,在四周多是粗笨的禦寒裝備裡,簡直就是輕裘快馬的意思了。這是七十年代中期,出門的人大多是下鄉支邊的知識青年,身處苦悶的青春期,荷爾蒙分泌不平衡,臉上一律帶有沉鬱和焦慮的痕跡,不同程度地使五官變形,而且輪廓模糊。她的那張臉,就顯得格外細緻。她這個年齡,真不是出門遠行的年齡了,她的氣質,也不像跑外碼頭的氣質。可她並不為這不合時宜而感侷促,相反,她很自在,很快就和周圍的知識青年聊起來。她聊得挺在行,沿途所經的車站,從那些車站所通往的地點,她都說得上來。倒反是年輕人有些怯,不敢問她是去哪裡,在哪一站下來,又是去做什麼?他們,尤其是男孩子,似乎都有些被她鎮住了似的,乖乖地回答她的問題,看她挖苦她男人,一個個就像呆頭鵝。後來,他們摸出撲克來打爭上游,她也算上一個。

看得出來,因為她參加打牌,氣氛挺悶。大家都低了頭,斂聲屏氣的,但並不是掃興,而是帶了種小心的逢迎。每一盤都是她先脫手,帶著輕蔑的表情,將最後一組牌往几上一扔,然後端起手邊的茶缸喝茶,眼睛斜過去不屑地望了其餘人爭奪剩下的名次。不像她安坐窗前不動,她男人前後車廂走動不停,隔一會兒,回來彙報些見聞。比如某節車廂賣了站票,或者是有餘票;比如餐車的菜牌已經掛出來,寫有何種菜餚。他就像一個真正的旅行者,對所見所聞無不抱有興致。他的臉型五官略有些獐頭鼠目的傾向,可是叫他豁達的風度扳回來了。他很大度地和那些男孩子們互遞香煙,並不把他們當孩子看,而是平起平坐的弟兄。新疆那裡的事情,他也真知道不少,說來又十分有趣。他說──新疆人的生活是,一覺睡到皇天高,爬起來,胳肢窩裡夾一個鑲──好比我們的戧餅,但更為堅硬,他這樣解釋──夾一個鑲,肩上搭一條毛巾,來到河邊,把鑲向上游一摜,毛巾浸進水裡,洗好臉,鑲正好漂到跟前,稍微軟了點,咬得進牙齒了,撈起來,一邊啃,一邊去跳舞!說話間,他女人與牌友爭執起來,是真動氣,為四張頭牌帶不帶一張雜牌。一方說通常都可以;另一方則說先就須說清,因為方才有一盤,以為不能帶,生生出不清雜牌,落了個下游;那一方就說他活該,自己要做「阿木林」,別人能不讓他做?男人就很豪氣地拍著男孩的肩,說:小阿弟,派頭有吧?幾張紙頭牌,又不來鈔票,即便來鈔票,這樣子來三天三夜又有多少進出?曉得不曉得,打沙蟹?一張牌出手,博什麼?聽說過祥生汽車行嗎?祥生祥生其實就是這張「茄克」的意思,一張「茄克」,贏進一家汽車行!小阿弟捺住了,低頭洗牌發牌,女人卻不依不饒,嘴動著,眼也動著,男人便用眼睛轄制住她,女人不再作聲,低頭拾牌理牌。

男人逛了幾個來回,這一回,竟然帶來一個相熟的人,一起立在女人跟前。女人也很驚喜,卻因顧在牌裡頭,略敷衍了幾句。現在,男人就有了遊伴,一去不見回了。下一次回來,報告的是餐廳已開張,要不要一同去吃飯,東西叫小阿弟們看一看。女人說,她不去,她不要吃,火車上的飯有什麼吃頭。兩個男人苦勸了一陣,她還是不去,只緩和了一點,說他們吃了,給她帶回一些即可。那兩人只得去了。這時候,火車大約是到無錫常州一帶,過道上有了站客,人們開始摸出自備的午飯吃起來。這裡,因女人說不餓,那三個小阿弟就只得陪她不餓。日當正午,車廂裡灌滿了烘熱的陽光,女人白皙的皮膚沁出了熱汗,變成一種蠟色。她和方才上車時,其實有些變樣了,因為沒法子對比,就說不準確。似乎是臉龐脹大了些,鼻凹處,見出了毛孔。可她還是倨傲的,眼風依然尖利,而且潑俏。她男人回來了,顯然喝過酒了,臉漲紅著,頭上的鴨舌帽摘去,原來已經開始敗頂,同時也露出稍高的髮際,反比戴帽顯得開闊。他帶回來一個茶缸,揭開來,裡面有米飯,有肉、魚塊、豆腐、青菜,油浸浸的一缸。女人只看一眼,讓放在旁邊,等手上的一盤牌打畢,然後將牌一推,吃飯了。她用一柄白底藍花的瓷調羹舀飯吃,這也不是出遠門的用具,使人想起居家的生活。調羹漫不經心地撥拉著飯和菜,再挑剔地送進口中。眼睛望著窗外,魚肉的骨頭卻不會逃過去,總是能剔出來,用舌尖頂出,吐在几上。這麼吃了一陣,大約一半左右,她便放下不吃了,要她男人推上窗戶,倒出窗外。此時,對面的小阿弟發言了,說倒了很可惜,但過幾日,就無處去找這樣的飯來吃了。她就笑了,說那就不倒。其實她不真要倒,是為引小阿弟說話,帶了些和解的意思。小阿弟自覺莽撞,生怕別人誤會,不禁漲紅臉,又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倒吃食很造孽。女人依然笑著,蓋上茶缸蓋,叫男人收好,又向男人要毯子,準備午覺。男人沒有拿毯子,而是將身上的棉襖脫下來給她,因他正覺得熱。女人將這件男人的棉襖披一半蓋一半,臉埋進立領裡,看不見了。

旅途進入昏沉的午後,人們都沉寂著,任憑車身搖動。是初春,上海的知識青年大都在這個時候返鄉,就好像回城多是在秋冬之交。田野裡有了綠意,但隨了越往北去,綠意越疏闊,還將回復黃褐的土色。這一對男女也越走越北,一直北到我從未去過的陌生的車站。

(本文即將收入二魚文化新書「化妝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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