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走了!這位跨世紀的作家,馳名海內外數十年。作為巴金的讀者,我應隔海站起來講幾句真心話,藉以悼念這個生不逢辰的著名的小說家。

上個世紀四○年代初,我住在日軍盤據下的濟南。那時文藝小青年胳臂下挾著巴金的《家》,在女生面前招搖,引為拉風的事。我十三歲進了省立濟南中學,從未和女孩子打過交道,卻滿腦子裝了有關覺慧和鳴鳳的戀愛佳話。巴金的《家》,有關覺慧少爺跟丫頭鳴鳳的甜言蜜語,我幾乎能夠把它背誦出來。

鳴鳳帶笑說:「我一輩子只愛過三個人:一個是我底母親,一個是大小姐,她教我讀書認字,又教我明白許多事情,她常常照應我。現在這兩個人都死了。還有一個,現在就只有這一個。……」

「那麼這是哪個?」覺慧故意問道。

「你想除了你以外還有哪個?」她看見他底笑容,心裡更覺欣慰了。她不轉睛地望著他,似乎漸漸進入了夢幻的世界。

巴金的《家》寫於一九三一年,是他創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為「激流三部曲」之一。即《家》、《春》、《秋》。他的處女作是中篇小說《滅亡》,留法時寫的,寫青年杜大心參加工人革命的悲劇。巴金的《家》,呈現出「青春是美麗的東西」。這種文藝話並不具體,不過這部小說代表了中國五四時代知識青年的精神,走出家庭,參加改造社會的革命運動。

巴金在這部小說中,把家看作「黑洞」。許多大小不同的黑洞,在那寂靜的無際的長街中沉睡。即使大門敞開,也「好像一隻怪獸底大口」。不容否認,巴金的《家》是五四時代青年的代表性作品。

巴金原名李堯棠字芾甘,一般認為,因他崇拜巴枯寧、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主義思想,故取名「巴金」。馬克思曾怒斥巴枯寧說:「如果說他在理論上一竅不通,那麼他在幹陰謀勾當方面卻是頗為能幹的。」因此巴金在中共當權者心目中,非正統「革命性」,要揪他的辮子易如反掌,可見巴金能夠苟延殘喘活到另一個世紀,實在是個奇蹟。這一方面是他妻子的冤死,拯救了他,而巴金能夠明哲保身,追隨執政者搖旗吶喊,終於混過了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輩子,不能不令人為他慶幸。

巴金曾隨同作家訪問團到達朝鮮戰場,寫了一冊報導人民志願軍的抗美援朝生活的散文集《生活在英雄們的中間》。巴金描寫李吉武,「他一個人打退敵人幾次的衝鋒。手榴彈打完了,他又順著交通溝拿了一箱手榴彈,打得只剩了兩個,他被五個敵人包圍,他就拿著兩個手榴彈跑下去,與敵人同歸於盡,保住了陣腳。後來衛生員看見他靠溝口站著,喊他,他不答應,走近一看,原來他已犧牲,但是屍首直立不倒。」巴金寫一個士兵死了,卻「屍首不倒」,這是神話?還是鬼話?

毛澤東的文藝「講話」,為工農兵文藝服務,使許多作家呼吸不順暢,寫作不自由。胡風曾寫信向路翎發牢騷說:「文藝這領域,籠罩著絕大的苦悶。許多人等於加上了枷,但健康的願望普遍存在。小媳婦一樣,經常怕挨打的存在著。



胡風的意見,代表了大多數文藝界人士的意見。當時黨員作家丁玲,也認為「工農兵的人物,像死人一樣,因為是只從概念塑造出來的人物。」成千的詩人、小說家起來講話,被關進了牢獄,作為胡風的老朋友、人道主義的作家酖酖巴金,在他的《無題集》中,卻多次向讀者坦露出他的怯懦心情,他說:「全國解放後,一個接一個的運動,一次接一次的學習,彷彿把我放進一個大爐子裡烘烤,……我緊張,我惶恐,彷彿大禍臨頭,……我寫文章同胡風、同艾青、同雪峰劃清界線,……其實也是為了活命。當時我就在想,人要是不顧面子,那麼在生死關頭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巴金的話,有點問題。胡風寫了三十萬字的「意見書」,為了拯救文藝,竟被關押二十多載,最後逼成精神分裂症。他是為了「面子」、出鋒頭而惹禍的麼!在胡風被押進北京秦城監獄,手帶枷鎖,腳拖鐵鐐,巴金說了什麼話?


魯迅受了胡風的騙,把壞人當成好人。我跟胡風交往了二十多年,見過不少次,談過不少話,很少談到文藝問題。建國後常在一處開會,見面時覺得親切,但始終交談不多。認識胡風的人都有這樣一種印象,這個人是很難接近的。跟他談起來,總覺得話不是從他心裡說出來的,他喜歡諷刺人,見面總要挖苦你兩句,有時也露出不自然的微笑。胡風有兩個面具,一真,一假。他在表面上跟你「握手言歡」,心裡卻在盤算怎麼用「包著鋼絲」的橡皮鞭子抽你,甚至怎樣拿你去養活自己。


巴金這些話,讓我們吃驚。我們幾乎不敢相信這是馳名海內外小說家巴金說的話。歷史鐵證如山,令人無法不信,胡風集團的冤案揭開序幕,巴金便在《人民文學》發表一萬多字批評文章〈談《窪地上的「戰役」》的反動性〉,嚴厲批判青年小說家路翎。路翎就是胡風提攜起來的親密文友,這不是落井下石是什麼!

我對文藝開始啟蒙時,最崇拜的是巴金,不過他的小說愈讀愈覺華而不實,沒有嚼頭。這絕非我的謊話,而是實話實說。十九世紀法國外交家塔列蘭有句名言:「任何時候也不應該遵從最初的感情,它往往是崇高的,但也是愚蠢的。」我對巴金的印象,為塔列蘭的話作了最好的詮釋。

半世紀前,師大虞君質教授在台北龍泉街寓所,曾取出巴金寄給他的信給我看。他詢問台北的房租昂貴否?看來巴金當年曾有搬來台灣生活的願望。

魯迅說巴金是一個有熱情的有進步思想的作家。這是中肯的論評。巴金在過去曾向江澤民寫了六封信,建議建立中國現代文學館,表現了他對發展文學事業的熱忱。這座文學館已於兩年前揭幕了。

巴金是當前中國文壇最富盛名的作家。他是一位有良心的作家。晚年他一再懺悔自己過去的錯誤,這些錯誤是歷史造成的。直白地說,這是由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造成的。巴金曾說:「我向著井口投擲石塊就沒有自己的一份責任?歷史不能讓人隨意編造,沉默妨礙不了真話的流傳,潑到他(指胡風)身上的不公平的汙水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只是為了那些違心之論我絕不能寬恕自己。」

安息吧!巴金先生。您的這些話,我們怎麼會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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