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藏書界,向有「北唐弢,南黃裳」之稱,黃裳先生藏書之豐,經眼之多,固不待言。他擅長且樂於寫書跋,行文特色遙承北宋蘇東坡、黃山谷一脈,直追清代黃丕烈,「學識趣」合一,堪稱小品之絕……。

黃裳先生八十幾歲了。老人家深居在上海徐家匯的紅磚公寓裡,知道有機會去拜見他,我先是興奮不已,後來竟很有些緊張了。

這種轉變,大約由於多年來的仰慕所致,想到終於能跟活生生的「偶像」見面,不免興奮。再想到也有可能一個不小心表錯情、說錯話,失態乃至失禮了,於是開始疑慮、緊張了。「那就少開口多聽話吧!」心裡這樣告訴自己。藏拙不蝕本,寧可閉嘴讓人懷疑笨,也不可一開口就讓人證明笨。

我的偶像

說黃裳先生是我的偶像,一點也不為過。少年愛買書,買著買著,漸漸入港,先是喜歡看書目,後來轉為愛讀書跋,一看到就買,買來就讀。讀著讀著,誠心愛上了清代的「書魔」黃丕烈,喜歡他那種文學性多於學術性,隨手記下買書、校書經過,彼時氣候、風物、人事……的跋語。讀畢成套《士禮居藏書題跋記》之後,找來找去,再沒筆路相近的書目可讀,不免心生遺憾。直到90年代初期,接連買到黃裳先生所寫的《前塵夢影新錄》、《清代版刻一隅》,翻讀大喜,一解久渴。於是大肆蒐集,只要是「作者黃裳」的書,價昂不拒,來者必收,《過去的足跡》、《翠墨集》、《銀魚集》、《榆下說書》、《榆下雜說》、《妝台雜記》……,前前後後,書架上也擺滿一整排了。

因為愛讀其書,漸漸略知其人。老先生中學念的是鼎鼎大名的天津南開,與紅學專家周汝昌是同班同學。畢業後,考入交通大學電機系,心想「工業救國」,卻喜歡塗鴉投稿,寫詩寫信,學校還沒畢業,就被徵調為「翻譯官」,戰後正式加入《文匯報》,成為知名記者,鋒筆迅忽多姿,而常帶感情。寫時局報導,寫遊記,也寫劇評。〈老虎橋邊看知堂兵〉、〈白門秋柳〉、〈餞梅蘭芳〉、《關於美國兵》……,都是當時膾炙人口,千里傳誦的好文章。後人甚至以「抗日戰爭前後最漂亮的文字」譽之。

黃裳先生不拘一格之趣,表現在收書、藏書之上,就成了「我一向主張買書不必有過分嚴格的『潔癖』。」只要書好、入眼,他什麼都看、都收一些。還在唸中學的時候,就愛往舊書店跑,移居上海後,從新文學版本入手,一路收來一路看,終而悠游於明清刻本世界,自成一家之言。繆荃孫認定明末以前的書,才夠資格稱善本。他認為這是「清代刻本在版本史上遭到的不公正對待」,所以品題發微,圖文並舉,寫成《清代版刻一隅》一書,為清刻本洗清冤情,也使得向來「厚古薄今」、很有些狹隘的中國藏書氣候,一轉而成了「不薄今人愛古人」,眼界驀然一開了。

書人之眼與學人之眼

老先生所以能旁出蹊徑,與「專家學者」爭輝,靠的還是實踐中得來的真理。他一輩子訪書、收書,走的是鄭振鐸、倫哲如那一路子,是真正上山下鄉,一聽到好書現身江湖,便不管路之遠近,舖之大小,就算廢紙廠裡爛書堆中,想方設法也總希望能親自去翻找揀拾一番。而不是像傳說中胡適之或其他學者專家,閉門家中坐,自有琉璃廠老闆帶著「善本」登門求售的。這種熱情、直覺所激發而成的「書人之眼」,當然與講究冷靜、客觀的「學人之眼」大不相同。「我首先想說的第一條『經驗』是,如果希望買到好書,在過去,只有肯出善價才是唯一的辦法,其他種種門徑,說來說去都是無效的。」如此實話實說的書人經驗談,大約不是哪個學人脫口說得出來的。而「在過去」這三個字,更寓「今日(近日)也有那種不出善價就可豪取巧奪一大堆好書的傢伙」於言外,這種膽量,更非愛書尚未如命者,所敢於1979年的中國公然出之於口的。

再如藏書家與書商之間,向來有著「既聯合又鬥爭」的微妙感情矛盾,有人把談得來的稱為「書友」,喜歡玩花樣、作風不老實的便嫌惡地稱為「書商」。黃裳先生卻認為,商人以獲利為第一目的,實難苛求毫無習性,「總是經營著文化事業的人物,正不妨一概稱為書友」,還寫下了好些關於書店老闆的文章,寓感激於追憶之中。黃裳先生交遊滿天下,長年與南北「書友」交往,有時不惜重金相借,為的只是擁有一個「收回的書我先看」的優先權而已。或許也因為這一份「敦厚」,冥冥中積德成緣,50年代明末大藏書家祁承燁父子澹生堂最後一批藏書散出,才會多數歸到他手中吧。

苦難讓他變得高大

2003年秋天,終能夤緣拜見黃裳先生於滬上,誠生平一大快事。老先生徇徇然一長者,寡言少語,只是瞇瞇笑著。同行友人稱「你若不跟他講話,他就一直坐著了。」「少開口多聽話」藏拙之計顯然行不通,不講話倒有些失禮了。於是想到什麼就亂說什麼,老先生也不嫌放肆,聽著聽著,站起身來,往內室走去,踩著碎步子,嘟嘟嘟捧來了一堆書,仔細一看,郁達夫、凌叔華、滕固、卞之琳……的初版本赫然在眼前。再講再說,老先生又起身又拿,這下子周氏兄弟毛邊本、唐弢題贈本也都出來了。老先生一逕「不開口只聽話」,很有些「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味道。話多助膽量,後來要求老先生拍照,一下子要他坐在因《妝台雜記》出了名的「妝台」前,一下子要他站在窗前,看看能否把《榆下說書》的那棵榆樹拍進去?老先生不以為忤,一一滿足要求,都答應了。反倒讓人很有些不好意思了。

歸來後,翻看李輝所編的《黃裳自述》,文章多半讀過的,圖片卻很少見。少年、中年黃裳英姿勃發,意氣飛揚,雙目炯然,頗咄咄逼人。中年,尤其80年代之後,卻慢慢轉變得柔和開闊了。原因為何?我想了又想,又翻到了老先生談論文革失書的往事:「好像一個極大極沈重的包袱,突然從身上卸了下來。空虛是感到有些空虛的,不過像從前某藏書家賣掉宋版書後那種有如李後主『揮淚對宮娥』似的感情倒也未發生過。我想,自己遠遠不及古人的淳樸,那自然不必說;就連自己是否真的喜歡書,也似乎大可懷疑了。」然後忽然瞭解了,苦難讓有些人變得矮小,有些人變得高大。黃裳先生無疑是後者,他並未遺忘往事,但我相信,他早就走過去了──愛黃裳,這點比什麼都重要!

黃裳筆名由來

黃裳先生本名容鼎昌,是八旗世家,祖上隸鑲藍。年輕時很欣賞當紅的女明星,素有「甜姐兒」之稱的黃宗英。某次突發奇想,便用了「黃裳」這個筆名,寓意「黃的衣裳」。這件事老先生從來不曾否認或承認過。倒是某次他在琉璃廠買到一本假造的《痴婆子傳》,取示錢鍾書先生,敏思捷才的錢先生笑著以一對聯句贈他「遍求善本癡婆子,難得佳人甜姐兒」,彷彿間接證實了這個筆名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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