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大氣【林載爵】

近代人物當中很少像胡適一樣,可以不斷經過各種新舊資料談出新故事,也可以經由相關人物的回憶,挖掘出更多他的人格面向。「胡適」是一個永不間斷的新鮮話題,並且大家都保有高度興趣。

周質平教授重建了胡適與韋蓮司小姐過去不為人知的一段長久的纏綿愛情。一九三三年九月兩人再度重逢於綺色佳,在相交二十年後,終於突破藩籬,有了肌膚之親。韋蓮司事後如此寫信給胡適:「我整好了我們那個小得可憐的床,……我想念你的身體,我更想念你在此的點點滴滴。我中有你,這個我,渴望著你中有我。」當我們讀到這樣的細訴時,一個深情的胡適立刻展現眼前。余英時教授也從《胡適日記全集》(聯經版)中發現了胡適出使美國期間,在一九三八年夏季與Roberta Lowitz小姐所發生的一段短短的情緣。這位胡適暱稱為Robby的小姐後來很快成為胡適老師杜威的夫人。

從一九五○年代開始一直到文革期間,胡適遭受猛烈的攻擊,一些舊友、學生不是劃清界限就是投入批胡運動,其中有些人日後的回憶與表白倒是把胡適的人格顯現得更為豐富。二○○二年北大的季羨林首度來台,在胡適墓前,「鞠躬之後,悲從中來,心內思潮洶湧,如驚濤駭浪,眼淚自然流出。」他所寫的〈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一文談到了胡適的許多德行,而其中最令他欽佩與感動的是他畢生獎掖後進:「平生不解掩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

最近,紅學專家周汝昌出版了《我與胡適之先生》,追憶胡適與他投入紅學的因緣。一九四八年一月,周汝昌雖已三十歲,但還是燕京大學西語系大三的學生,這時他收到了擔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胡適寫給他的一封信,原因是他根據在燕大圖書館查到的《懋齋詩鈔》寫了一篇「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登於《天津民國日報》的「圖書」副刊版上,這篇文章是胡適《紅樓夢考證》發表二十六年之後的一個新發現,胡適閱後大表讚賞,主動寫信給予肯定與鼓勵,但也表示了不同意見,從此引發了紅學的新局面。

五個月後,周汝昌寫信給胡適,斗膽商請借閱胡適在上海購得診藏的海內外孤本甲戌本《石頭記》,胡適竟如此信任一名青年學生,慨然相借這一國寶。後來我們知道一九四八年十二月胡適離開北平時只攜帶兩本書,其中一部就是這本孤本,可見胡適對這本書的重視。獲得至寶的周汝昌對胡適說:「將極珍罕的書拿出,交與一個初次會面陌生的青年人,憑他攜去。我覺得這樣的事,旁人不是都能作得來的。」周汝昌接著作了一個非常貿然的舉動,在沒有徵得胡適的同意下,利用暑假錄了一個副本。沒想到胡適的反應是:「使這個天地間僅存的殘本有個第二本,我真覺得十分高興!這是一件大功勞!將來你把這副本給我看時,我一定要寫一篇題記。」這就是胡適的大氣,周汝昌所說的:「仁人大度」。

終其一生,胡適「仁人大度」的事績,不計其數。一九四六年四月,陳寅恪在倫敦已知目疾無法治癒,胡適從紐約電勸他到紐約小住,請哥倫比亞大學的眼科專家一驗,看看有無挽救之方。陳寅恪的船在十六日到達紐約。前一天,胡適從醫生那裡確定無望,「很覺悲哀」地寫了一封信告訴陳寅恪這個惡消息,他回想到三十年前看Kipling的名劇The Light that Failed,不勝感嘆。並在百忙中請人去銀行辦匯票一千美金,託人送到船上。十六日的日記,他這麼寫道:「寅恪遺傳甚厚,讀書甚細心,工力甚精,為我國史學界一大重鎮。今兩目都廢,真是學術界一大損失。」

林太乙在《林語堂傳》中也提到了當林語堂自德國返回北大教書時,向蔣夢麟道謝北大預支二千美元救濟他在國外留學。蔣夢麟說:「什麼兩千塊錢?」原來解救了他在國外困苦生活的是胡適。那筆近乎天文數字的款子,是胡適從他自己的腰包裡掏出來的,胡適卻隻字不提。這就是胡適的大氣。

【2005/10/2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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