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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叔岷先生於九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九十五歲嵩壽捐館,身後卻默默無聞,思及往日在南港與王老師請益談話的日子,悲從中來。

  九十五年四月二十八日王老師生日前,文哲所同仁為他慶生,再者為他餞行。當日我便預感這回老師回四川,可能不會再回台灣,眾人離開時,我還是進寢室望著老師,他閉目,我便靠進喊老師,他張開眼睛,我說下次再來看你。老師當日可能人不舒服,便不想多說話,我與他告別,他的眼神現仍歷歷在目。這就是我與他老人家最後一面。

  自從四川五月十二日大地震過後,電視上播放四川的慘狀,宛如人間地獄。

  其間我曾夢見王老師,已二年多未見王先生,面貌豐腴。我問及王老師還記得我否?他搖搖頭已不記得我是誰?王老師已不記得台北的老學生,有老學生去過四川看望,也不記得他是誰,名字更不可能記得。

  九月二日台灣大學及中研院史語所及文哲所在台大文學院會議室為王老師辦一個追思會,來的大都是王老師的老中輕學生。王國瓔小姐及蕭啟慶先生很早便到會場,當日下起了雨,每個人先在王老師遺像前行禮致敬。後播放2000年王老師獲行政院文化獎的影帶。片中王老師對於王師母的懷念,當一九七七年她過世,臺靜農先生勸老師續絃時,王老師說人一生只能結一次婚,債完了就不要再負債了,我淚流滿面,這是王老師的真性情。之後,由南洋大學代表胡楚生院長等人致詞。又請王老師一些老學生懷念他的過去,方瑜說王老師內心世界 沒有人知道,他是寂寞的。現孤鶴遠飛飛到另一個國度,那裡是桃花源的世界,遠離世間的一切不是,清淨了然。

  不變的行程

  四十年代國民政府遷移到寶島時,史語所搬來的文物及書籍,先在 楊梅暫時存放。王老師那部《劉子集證》便是蹲在地下箱子上寫就的,每當王老師與我提起這些往事,他總是感嘆今天學術氣候及年輕學子不用功。他說當年故宮博物院、中央博物院及史語所的文物押送,他是第二批史語所文物押送人之一,另兩位是董同龢和周法高。當時環境惡劣,同時戰局詭譎,處境相當危急。初來時有一次在基隆碼頭遇見羅根澤先生,他要回大陸,這種情形相當多,又如李霽野先生、李何林先生等等。由於當時國共內鬥,國民政府退守台灣,許多文人先來台灣觀望,有的是因背景關係,又回到大陸,如李霽野因政治理念迥異,加上諸多原因便回到天津。這些陳年往事,連巴金在兩岸開放時,在書中談及當年來台灣的情況,錢鍾書居草山月餘,都表示印象極深。

  王老師住在蔡元培館每日約八點步行到史語所研究室,下午四點固定回到蔡元培館,這是他不變的行程。我們這些年輕人每天都會看到這位長者,拿著傘下樓,神態優雅,清瘦道骨仙風的樣子,後來我們漸漸熟識了。他一個人獨居,我總是利用下班上去看看他。他的房間相當簡單,一架床,一個櫥子,一台電視及一張古琴,窗外種植他心愛的花,站於走廊仰望相思林,鳥鳴花香,闃寂寧靜,從無人來糾擾,心思沉靜。他恬淡不爭名利的個性,少與人往來,一有成果便發表,往往遭人嫉妒,就因為他不與人計較,只專心做研究,故著作相當豐碩,如《史記斠證》就花他十七年歲月。記得七十九年年尾近過年時,我畫一幅竹子請老師題字,過了幾天,吳宏一老師帶給我,我喜雀樂矣。老師樂意為我的畫題了一首詩,詩如下「俗世爭名利,由來節概輕。憑君一揮筆,勁節隨心生。」此詩也收在王老師詩集《落落吟》(頁18)中。老師的書法是文人字,他為文哲所寫了一幅中堂,我說喜歡此詩句,請老師也寫一幅送我,老師應允依樣寫了一幅送我,詩句如下:

  「澹泊襟懷樂自然,不崇華飾不虛玄。但求行己而無愧,未敢浮跨望聖賢。蕭統陶淵明傳,載檀道濟往候陶淵明,以賢者處世之道語之,淵明云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陶公,大賢也,而自謙如此,行賢而去自賢之名。岷極慕之,占此小詩自勵,耀椿賢弟喜愛此詩,書以贈之。丙子
  初秋
  王叔岷」

  這些墨寶我珍如拱璧。

  他的研究室位於傅斯年圖書館樓上,樓上書架幾櫥,並沒有特別的版本線裝書,牆上偶掛有書畫,有一回見到王獻堂一幅菊花。研究室的藏書,每次去我總是會翻閱瀏覽,日人瀧川資言的《史記會注考證》上的天頭地尾都是小注,已經是密密麻麻。這部書是他撰寫《史記斠證》的主要參考書,他的書桌堆滿許多未回信件,一有人惠信,他總是一一回信,有一次胃疾復發,就是回了太多信件所引起的。每回我去看老師,他總是與我談及學術界的往事,我有時提及當年在李莊的時代,問及林徽因及梁思成諸事,他說林先生的優雅舉動記憶很深。提及他的恩師傅孟真先生,他總是對蔡元培及傅斯年等人的風範甚為尊敬。每天到傅斯年圖書館總會在銅雕像前向傅先生行禮,精神日日與他恩師常在,傅先生對王老師甚為愛護,常對他人說「你們應該有王叔岷用功的精神」在李莊時代時常贈書給他及指導為學方法。王老師有一回與我談及蔣中正總統召見各校的教授,他說每個人排排站的等候蔣先生蒞臨,蔣先生問每個人的生活情況。又談及有回傅斯年先生與蔣先生一道去機場接客人,有人便與傅孟真先生說,你怎麼不去陪蔣先生,傅先生當時為台灣大學校長,財政拮据,故傅先生說「請他拿錢來,我才去陪他」意思是說請蔣先生拿錢支持臺灣大學的財政。胡適之先生對於王老師的著作《莊子校釋》一書提出意見,王老師便與胡先生覆信,這封信後來胡先生還保存著,現已收在耿雲志《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二十三冊),王老師讀到此信相當驚訝,胡先生是一個大人物竟然還保存他的信。他寫「答書」一詩送給我,詩句如下「金陵往事已迷茫,乍覽遺編喜且傷。難得先生難後進,答書懇懇說蒙莊。」這些都可以看出那一代文人的風範。

  不變的送客

  傅孟真先生對王老師的器重及賞識是史語所同仁眾所皆知的,王老師有無數次對我談及有些人對他排擠,《慕廬憶往》回憶錄也說明當初他辭職的往事,或許文人相輕的事處處有之。他離開台灣到南洋教書或許就是要離開這傷心地,其次也是對他長子終年的思念,那時台灣根本無法與大陸親人聯絡,在海外或許較為容易。我們認為王老師一生雖然與史語所分不開,但在感情上是薄弱的,他寫追思傅斯年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章,也沒有收入到史語所的紀念文集中,這對於他的打擊是很大的。我每次與先生聊及史語所一些人,他總是指名道姓說某某人的不是,又說這些人都已是名利雙收,還對我的排擠。這些內心的不愉快事,他總是對我傾吐,我也漸漸了解,王老師在史語所的處境。

  他總是溫文儒雅的待人,對於學生更是愛護。學生都知道他對於圓滑的人是討厭的,故他有習慣凡是圓的東西都不吃的。有一回宴會上,有同事取圓之物與他,當然迴避不吃,或是壓扁才吃的。他不同意勞貞一先生為他提名中央研究院院士候選人,他跟我說連那拒絕提名的文件,他都還保存著。八十一年他剛好從大陸首次探親回到新加坡,我與老師一封信,告訴他有關院士選舉的結果,他在獅城覆我信,信的內容如下:

  耀椿學弟:七月十五日手書奉悉,感甚慰甚。此次院士選舉勞幹先生未得我之同意,本其良知發起為我提名,未能入選,正符合我拒絕提名之初衷,我無所憾也。請釋繫念,我所關心者,文哲所所長繼任者,不知何人耳,承寄啟慶、國瓔各書已收到完整無誤,若寄費不足,我回來補還。

  四十五年來我第一次回國,感觸甚多,寫好〈故國行〉絕句二十二首,歸來當與弟等一覽也。耑此奉復遙祝
  健好
  師
  叔岷手復
  1992年7月21日

  信中說明未能得到此榮譽,他根本不放在心中。相信他老人家也知道不能得院士是早可預測的。儘管有許多學生為他打抱不平,他總是平常心看待。八十九年行政院文化獎頒給老師,獲獎是實至名歸。有一天他問我這樣的獎情況如何?當時正好政黨輪替,他擔心與政治有關係,問我的意見,我說以前臺靜農先生及鄭因百先生都已得過這個獎,這或許對於他在內心深處是一點安慰。之後,他把獎金六十萬元捐給台大中文系做為獎學金,以鼓勵後進。

  王老師八十幾歲仍在台灣大學教授《校讎學》作育英才,他每每感嘆這們課沒有人能繼承他的衣缽,是他所遺憾的。我與老師請益,他總是說好好在清代王氏父子的學術成就下功夫,學習訓詁的知識。有一回我去研究室看他,我看他聚精會神的看書思考,不敢敲門直接進去,我遠望這位八十幾歲的學者,在門外約站了五分鍾,他仰望思考,在書架取一本書後記下資料又放下那本書,另取一本書,又低頭記筆記,這些讀書思考動作,專心一致,並沒有發現門口站著一個人,最後他才看我站在門口,他說為何不進來呢?我說怕打斷老師的思緒。老師總是說「你們沒來我總是沒空,你們來了我就有空」他就是這樣對待學生的。

  老師八十壽慶,台灣大學中文系為他祝壽,席間大家對於王老師的 養生有術都為之稱許,外文系的朱炎老師說王老師你是八十歲還是十八歲?中文系的張清徽先生也說王先生翩翩美少年,王老師的恬淡人生觀,莊子的養生術及陶淵明的隱居生活,使得他真正年齡及外表無法看出。有一次他生病入院,有醫生誤認他是王叔岷的孩子,這都是被他外表所騙。

  王老師有一個習慣,應是老一輩的禮貌。凡是拜訪他的人,每次告別他總會送客人到門口,立於門口,一直等客人走遠或轉彎,他才會回到房間。我知道老師有這個習慣,故每次總會回頭再與他揮手告別。有一些客人不知道這個禮數,自己昂首而去,卻不知主人還在背後眼送客人離去。有一些學生就是不知道這個規矩,使得王老師站立遠望。每回我見到此景,便感嘆現代學生不知道老輩的禮數。

  當我看到王老師在四川大地震後,也就是他過世前兩個月的相片,我心中更為傷痛,這位昔日溫文儒雅滿面豐腴,氣宇軒昂的學者,如今坐於輪椅上,面瘦如柴,目光無神,難道是他的生命到了終點嗎?他對於人世間的一切看的如此淡泊,對於過去訾議他的人,都已煙消雲散,留下給世人的是他那些精心的著作,這樣一位默默無聞,受學生愛戴的學人,就這樣與世人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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