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採取一種嘲諷的說法:有些作品宛如曇花一現,作者不過有幸盜取了命運的贈禮,那些天機般的語言,是之後再也寫不出來的。

如果暫且接受這種說法,那麼,這所謂再也寫不出來的,之於我,大約就是像〈霧中風景〉這樣的作品吧。

如果將時間作點區分,從〈霧中風景〉所寫的高中歲月,一個人張開對世界的眼睛,之後,過了二十年。

第一個十年,我沒想過要寫作,但一開始寫也就知道難回頭了。微薄的青春若非霧裡看花就是強迫曝光似地用盡,無視於資質、履歷、安逸與浮華的隨便捨棄,就連生命也未嘗不可以放棄。第一個十年,我自己揮霍掉了我自己。

第二個十年,我得拼回我自己,這比預料難一點,遲遲沒有作好,最後是父親推我一把,在第二個十年期滿之際,他忽然離開了這個我一直感到隔閡的現實世界,而他是一直那樣執著勇敢地要活。這一擊,其情景竟宛如十年前寫在〈霧中風景〉的句子:「彷彿快艇刷過水面,彷彿飛機衝進雲層,暈眩的動能把我摔出軌道;那瞬間,我像是一下子長大成人了。」

這一年,我在這個父親生下我的城市靜下心來寫作,在他常去的公園散步,偶而騎單車行過自己高中上學的路徑,視野清空,霧散去了,死亡野火燎原,燒得乾乾淨淨。我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事也逐漸連結起來,原來如此。一切都太遲了。父親與死神作的交易,把我從死亡遊戲裡贖了出來,無論如何,就是得活,感謝與盡力。

這本書,是第一個十年的殘影。如果值得留在這裡,那是因為其中有一種表達的勇氣。這勇氣,要說不知天高地厚也好,青春無敵也好,總之赤裸地寫出了一個人看到世界的最初的模樣,那些感受是新嫩的,在隨後曬開的太陽底下很快就會蒸發消失的。本書曾於一九九八年出版,此次新版除字詞略作修訂之外,刪去一兩篇題旨稍異的作品,另收幾篇如〈一朵微笑〉近年新作的短篇。

得解決第一個十年,才可能進到第二個十年。某些作品不再寫得出來,與其說是技藝問題,毋寧是階段的更替。《霧中風景》的故事裡,有一種對真善美(這個詞語如今已經徹底冷落而無味了)的好奇與不放棄,這未必行得通,也未必留得住,後來我們所經歷的旅程也未必能以這樣的方法來說盡。我不得不試試其他,那其中,曇花一現的真與善與美,誠實與思慮,依舊還是會在,我想甩開它也沒有辦法,儘管現在我說這些字眼已經懂得加上苦笑與戲謔。

(本文為作者著書「霧中風景」新版後記)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112007022200121,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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