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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看待革命家:在某些方面來說,他們算是同一類人。政府職位永遠有人填補,革命家、科學家、藝術家卻是編制外、橫空出世的創造者。他們創造歷史、樹立典範。拉丁美洲各國都有總統,定期改選或霸著位置,整個二十世紀,拉美卻只有一個切.格拉瓦。政治,畢竟是一時的。歌德的靜穆像一座岩山,歌德的超然像一隻雄鷹,在高空乘著上升氣流優遊,俯瞰紅塵。

★沉醉革命

對於易感的文人,革命的衝動像戀愛的衝動那般難以遏制。

文人投入革命,滿懷救世理想,同時嚮往著浪漫的死亡。死在槍林彈雨中,遠比死在床上更令世人無限懷念。

悲觀憤世者、負債厭世者,革命提供大好機會,讓你光榮結束一生。

法國頹廢詩人、浪蕩子波特萊爾,寫下《惡之花》震驚衛道人士,一生沉醉於聲色之娛、感官之美,也曾經沉醉於革命。

一八四八年二月,法國爆發民主革命,青年波特萊爾揹著槍,走進街壘對抗王朝,手上沾著火藥味,大喊「槍斃歐比克將軍」。歐比克將軍是詩人的繼父,在朝中任職。

波特萊爾承認,革命,可以為他帶來報復的快感。革命,是他內心的歡樂。

德國浪漫派作曲家華格納也參加了一八四八年革命,事敗後,流亡歐洲各地,到處借錢過活。

一年後,俄羅斯作家杜思妥也夫斯基因為參加一個反對沙皇的革命小組被捕,以反宗教、反政府罪名被判處槍決,後來改判流刑,在西伯利亞服了四年苦役。

杜思妥也夫斯基日後以罪人姿態,對「革命情結」辦了告解。長篇小說《群魔》,對沉醉革命的人製作諷刺畫像:這類人以受到政府監視為榮,被流行思想壓垮,忽而虛無主義,忽而理想主義,妄圖在同夥中樹立精神偶像,以改造整個社會。杜思妥也夫斯基把沉醉革命者比喻為被魔鬼附身的狂人,需要像《新約聖經》裡形容的一樣,由耶穌把魔鬼趕出來,附身到豬身上,然後跳崖淹死在海裡。

義大利詩人、劇作家鄧南遮更像一個被魔鬼附身的狂熱革命分子。鄧南遮支持墨索里尼,信仰法西斯主義,一九一九年率領他募集的衝鋒隊員,攻占前南斯拉夫港口阜姆,企圖在此建立法西斯政權。墨索里尼奪取義大利政權,建立獨裁體制後,鄧南遮和墨索里尼維持良好的私交。

★獻身革命

道地的革命作家是俄羅斯作家高爾基。高爾基信仰馬克思主義,與俄國革命家列寧是好友,並組織群眾,支持共產革命。為了逃避支持革命而遭受當局迫害,被迫遠走國外八年,直到一九一七布爾什維克革十月命成功後,獲得特赦回國。

但是高爾基看到共產革命剝奪了個人自由、破壞了社會國家,最後與新政府決裂,二度遠走國外,僑居十年。他絕筆不提革命後的俄羅斯,以沉默來表達他的否定態度。

史達林執政後,高爾基回國,接受政府收編,擔任御用作家、文藝官僚。他主持成立蘇聯作家協會,幫助政府領導作家、統一宣傳口徑,這個方法後來為中共所仿效。

中共搞革命的時候,三十年代在上海成立左翼作家聯盟,提倡革命文學,拉攏到當時文名極盛的魯迅加入。魯迅固然冷眼看革命,卻為文對不革命的作家做出刻毒的人身攻擊,讓後世讀者忍受。魯迅的「投槍與匕首」固然有受到同行放冷箭而還擊的,對於沒有招他惹他的「不革命」的作家,也不放過,這是由革命使命感而產生絕對主義。

和魯迅同時代的中國女作家丁玲,投入革命的洪流,全情奉獻。三十年代,丁玲因為參加左聯而被國民政府逮捕,坐了三年牢,獲釋後奔赴延安,直接加入共產黨革命。為了革命,女人心成了百煉鋼。

為了防止舊政權復辟,新政權以激烈手段肅反,所在難免。法國大革命之後恐怖的九○年代,斷頭機切人頭如廚師剁蔥。中共建政後,丁玲被指為反黨集團,在反右鬥爭中被開除共產黨黨籍,下放到北大荒勞改十二年,在文革浩劫中又被投入北京秦城監獄五年。平反後,丁玲繼續創作反映中共「解放戰爭」的長篇小說,為革命終身無悔。

一九三六年爆發了西班牙內戰,召喚著全世界文人獻身革命。剛以民主革命建立的西班牙共和體制,受到國內反動勢力以及德、義的法西斯武力摧殘,歐洲列強袖手旁觀,各國知名文人憤而加入人民陣線的反法西斯戰爭,包括美國的海明威、智利的聶魯達、英國的喬治.歐威爾。

歐威爾在戰爭中喉部中彈,歸國療養。別的作家視西班牙內戰為聖戰,歐威爾卻看到了愈是徹底的革命,愈有可能成為極權主義的溫床。革命團體有強大的凝聚力,同時也產生強烈的排他性。他參照西班牙內戰和反法西斯革命團體共事的經驗,寫下了極權主義寓言小說《一九八四》。

★作家兼革命家

政治,在藝術上是殺風景的事。然而社會的一切問題,終究要歸結到政治來解決。政治規範著人們所有的行為,決定著人們的命運,連愛情也是在政治的框架下進行。拿破崙說過,「政治就是命運。」

動盪紛擾的近代拉丁美洲,盛產革命家,作家經常身兼革命家。二十世紀初,墨西哥爆發革命與反革命的內戰,綿延十餘年,軍事獨裁者與民選總統數度更迭,許多作家的生命軌道因這場革命而改變。有人直接參加革命,許多作家受革命激發,紛紛創作,反映時代,產生了類型小說:墨西哥革命小說。

智利詩人聶魯達的詩句,動人地概括了拉美作家的心境:

我的祖國啊,我想改變黑夜。

我的祖國啊,我想更新玫瑰。(江之木.林之光譯)

聶魯達的代表作《漫歌》以優美雄健的詩篇歌頌拉丁美洲革命家群像,他自己也是革命家。

他向反獨裁的革命群眾朗誦詩篇的時刻,是文學在社會中最燦爛的時刻。

他的行動、他的作品永遠不脫離詩意。他為人民爭取麵包,也爭取玫瑰。

當他逃避獨裁政府追捕,遠走他鄉,他的詩篇、他的理念,向世界散播得更廣泛。

像聶魯達這樣智慧高超的作家,也會患左傾幼稚病。他在詩中歌頌他加入的共產黨,歌頌蘇聯革命家史達林,他晚年在《聶魯達回憶錄》中向世人道歉,推說當時不知史達林建立廣大的勞改營。

★以示威代革命

在實行民主制度的國家,沒有革命的環境,作家的革命情懷,便寄托在抗爭行動。

上個世紀最有影響力的法國作家沙特,與推行國家主義的法國總統戴高樂不共載天,經常現身在各種抗議行動。沙特是政治過動兒,挺誰、反誰,他毫不保留地表態。沙特主張文學必須「介入」社會,他的存在主義核心信念,就是人是通過抉擇來自我塑造的,直到最後一刻,人還是可以透過抉擇讓自己成為什麼樣的人。因為做了太多抉擇,難免做出錯誤抉擇,例如他曾經頌揚毛派份子。

人的行動是創造力的體現,反抗,也是創造力的體現。從哲學、小說、戲劇到評論,沙特都是一代宗師,頻繁的抗爭行動,反映著他旺盛的創造力,也樹立了知識分子言行合一的典範。

美國作家也有介入社會的典型例子。一九六七年十月,美國民間發動了反越戰示威遊行,數萬人以和平方式圍攻五角大廈。為了擴大遊行的影響力,主辦單位採用了一個宣傳策略:廣邀名人站上第一線遊行,在非暴力抗爭的原則下衝向國防部,任由軍警逮捕。接受存在主義的美國作家諾曼.梅勒接受了邀請,在遊行中跨越封鎖線,被捕入獄。梅勒把這次參加反越戰示威的經過寫成「非虛構小說」:《夜幕下的大軍》。

梅勒在書中對美國的帝國主義有尖銳的批判,對身為名人的虛榮心、中產階級的遇事畏縮不時自嘲。美國對示威民眾除了派出警察、憲兵戒備,更部署軍隊,包括精銳的海軍陸戰隊、空降師!梅勒還記載了一些有趣的細節:例如,妓女也參加了示威遊行,她們與第一線的鎮暴士兵交鋒時,把花朵插進士兵的槍管,並解開胸前的鈕扣,藉以分散士兵的注意力。

革命就是如此,悲劇與喜劇並存。我的朋友侯德健參加了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那時北京的大學生在廣場前聚集,紮營抗爭,日夜不散。侯德健說,到了夜晚,便有男女大學生在帳篷裡睡做一堆。有些同志認為太不像話,他便寬慰他們說:「搞革命到頭來不就為了這個嗎?」

在政治結構超穩定的日本,極端浪漫的文人三島由紀夫革不了命,便革命自己的命。三島夢想推翻二次大戰後建立民主政體,恢復中世紀純粹的天皇制,自行組織「盾會」,一九七○年率領盾會成員,進入自衛隊總監部,切腹自殺。這是他的美學實踐,作品中早有預告:中篇小說《憂國》用慢鏡頭特寫拒不鎮壓同僚政變的皇道派軍官,在妻子陪伴下切腹;長篇小說《奔馬》的主角飯沼勳,一心發動政變,在刺殺財閥之後切腹。極度自戀的三島,以極為恐怖的方式,將自己的形象深深烙印在世人心中,我寧願多品味舊俄作家的人類愛來忘掉三島。

★不革命的詩聖

經典作家之中,有革命的,有不革命的。

德國的詩人歌德以政治立場保守著稱。歌德在自傳《詩與真實》表示,他不關心報紙、時事,他關心的是「人類的認識」,至於一般人類的行動,「我們聽其自便,不聞不問。」(劉思慕譯)

然而,再怎麼靜穆,不革命的歌德畢竟英雄識英雄。在《歌德談話錄》(吳象嬰等譯)中,歌德對席捲全歐、輸出法國大革命精神的「革命之子」拿破崙如此評斷:「拿破崙就是這樣的人!永遠光釆四射,永遠清醒,永遠決斷,每時每刻都付出足夠精力去從事他認為必要的事情。他的生活就是一個半神在大刀闊斧的前進,從戰鬥走向戰鬥,從勝利走向勝利。也可以說他是處於一種持續的光彩中。」

歌德並形容拿破崙是「有史以來最多產的人物之一」。

作家看待革命家:在某些方面來說,他們算是同一類人。

政府職位永遠有人填補,革命家、科學家、藝術家卻是編制外、橫空出世的創造者。他們創造歷史、樹立典範。拉丁美洲各國都有總統,定期改選或霸著位置,整個二十世紀,拉美卻只有一個切.格拉瓦。

政治,畢竟是一時的。歌德的靜穆像一座岩山,歌德的超然像一隻雄鷹,在高空乘著上升氣流優遊,俯瞰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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