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母親的年代。什麼日頭做什麼事,里巷生活,我如實的領教了她所謂的節氣的聖義。一年只有一季,不可再得的手工歲月。我曾經在小院落裡,看她逡進逡出,暖暖的陽光下,朔風飛揚,隔著圍籬,正好與人閒話家常……
每年趨近臘月,循例我母親必有一件工作,就是醃製臘腸、臘肉。這件工作我從小看她做到今。細數歲月,四、五十年過去,她已年屆八十,勞苦的當下,總聽她叨絮著:下一年不做了,不做了。可時序一到,她看著入冬裡的幾個好日頭,癮就犯了,叨絮道:這好太陽最適合曬香腸、臘肉,空置著太可惜太可惜了!
於是,不知不覺裡,有一天我發現,曬衣竿上的衣服,突然間都變成了香腸。而後,好長一段日子,她時不時在院裡、簷下,蹭著日頭轉,為她精心調理的香腸、臘肉,移位、轉面,那認真、專注神情,不亞於荷蘭國寶喬治傑森,鑑賞自己掌上精心打造的一件銀飾藝術。喬治傑森的銀飾被稱為低調的奢華,不似鑽戒招搖,鋒芒太顯,因為那是藝品。沒有鑽戒,我母親更勝一籌的是安定生計;從艱苦裡一路走來的平實歲月,她每在臘日寒冬裡,為生活,如實捕捉的,是金燦燦暖烘烘的明光。深冬裡的好日頭,不可虛擲的冬陽,年節變化在她是應景,在我已成儀式。歲月靜好,里巷清安,現世裡的好日子,不過是我年復一年,可以安穩的在自家宅院裡,看她逐幾個好日頭,打理她的香腸,如打理一件藝術,身心康泰,平平安安的直到永遠,這是我所祈願的幸福了。
她每年灌製香腸,必有幾種口味,豬肉香腸分辣味和一般口味,另一種特殊調製的就是豆腐香腸了。我母親惜物,一向節儉,獨對食品選材素有潔癖,打理飲食,饔飧之事她平實不尚虛浮,食料是否上好,貴賤是一回事,但以正、信、純、鮮首為上要,否則寧可不吃。她長居鄉間小鎮,無論肉品、豆腐、乃至辣椒粉末之屬,每年此一盛事,她都有特定相熟的信譽店家,且必親自出馬,殊不知精確選材,是她驗兵點將的第一步。
我看她把買回來的豆腐,一板一板的疊好瀝水壓乾,繁瑣費工,便獻策道:買豆乾不就好了嗎。她立刻眼目微瞠道:那怎?行,豆乾太乾,我要的是適度的水分。
而後,我看她把上選的豬肉,按照她滿意的寬度切成細條,掌控肥瘦比例,和壓好的豆腐混合,拌上研成粉末的花椒、辣椒、醬油、鹽、糖、酒料之屬,均勻調合五味,用漏斗灌進她先前已處理好的腸衣。當她以紅繩分節,一段一段把紅繩繫好,香腸逐漸完形,啊!豐年盛景,長長的一整串,已好半天過去。
想到生活的學習,技藝的傳承,幼獅、幼虎成長的見習,如果治大國若烹小鮮,說的是高華自在的能才,尋常里巷,一般平民,過日子可要逆向操持,在生活細瑣裡善見巧慧,方可時刻精神抖擻的活在興頭之中。生命的經驗,一飲一喙,明堂就在這樣的點滴之中,那時節我總蹲在她旁邊,多些消磨也多些累聚,只是,這樣的生活情態,傳承氛圍是越來越不可能了。
如是費時費工,可還沒有結束。我母親把香腸捧在手上,一環一環審視,拿著細針在不定的某些地方,扎得啵啵作響,要把積在裡面小部分的空氣放出來。在整個安靜的製作過程中,因為聲效的關係,這部分我印象極為深刻,那啵啵聲,像音樂、像舞蹈,清脆悅耳在空氣中振盪,貧瘠的童年,這也成了我節令中的一種期待,恆常不變的日子中,單寂的富裕,一些小小的豐厚,也令人滿足。
我的朋友C君極愛吃我母親醃製的臘腸,無論辣味、鹹味或者豆腐香腸,只要時節一到,每年都要探問,理由是這年代已經吃不到這樣的口味了。她說:「煮飯時扔兩條在鍋裡,和米飯一起煮熟,整鍋飯都香;肥滋滋的空氣,聞著就覺幸福。」我另一個朋友S君,一回我送她兩條嘗鮮,她捨不得一次食罄,只蒸了一條宴饗家人,留著一條日後解饞。她有個讀大學的兒子,食後念念不忘,和同學閒談時說到,他吃過最好吃最特別的一種香腸,叫豆腐香腸。未料竟引得眾人狐疑他是以此話誆人,香腸那有豆腐做的?此子為證實自己所言不虛,回家後特意要說動母親,能夠把最後的一條布施出來,以供眾家兄弟品試,遂小心翼翼,旁敲側擊道:「半條就好,片薄一點,這樣就可以看起來好像很多。」逗得彷彿他那為娘的是天下第一慳吝之人似的。後來我碰到他,他忍不住用年青人的口吻對我道:「那香腸真囋!會讓人多吃好幾碗飯。」
我母親每年醃製香腸,做的不夠分配的,有一年整個冬天霪雨霏霏,則更是想做也做不出來。我挺天才的說:「夏天裡太陽那麼好,多做些不就成了,為啥一定要等到冬天。」我母親當即又瞠眼道:「妳說的什麼傻話,夏天的太陽怎行,一下就曬到出油,乾澀的怎麼會好吃呢!」
嗄!原來她做的香腸,地利、人和之外,箇中還有一項密訣,叫做天時。
臘月天太陽斜照北半球,地軸成23.5度傾斜,天道周行,此一天體自然,原來還成就了我母親的一樁年節盛事。她說曬香腸就要臘月,等的是冬天裡帶風的日頭,最好是寒天揚著大風的暖陽,連續幾個好日頭,乾風裡一日一日慢慢曬到舒透。接著她還頗為不屑的說道:「現在哪還有人曬臘腸,市面上看的那些,都是機器灌了,直接送到烘乾箱裡,烘個幾十分鐘,濕沉沉的就上市了。一年四季生產,那叫什麼臘腸。」
這是我母親的年代。什麼日頭做什麼事,里巷生活,我如實的領教了她所謂的節氣的聖義。一年只有一季,不可再得的手工歲月。我曾經在小院落裡,看她逡進逡出,暖暖的陽光下,朔風飛揚,隔著圍籬,正好與人閒話家常;可每一家院落裡的媽媽們都沒閒著,瞇起眼滿意的檢索她們完成的作品,臘腸、臘肉、臘月天,幾十年如一日,這是她們共同的話題。
每年除夕,團圓飯上桌,我家必有一道臘味拼盤,淡赭的是鹹味香腸;赤紅的是著癮的辣味;微褐裡散著研碎花椒細點的是豆腐香腸。麻、辣、鮮、香,我戀戀貪著,母親費了一個冬天的工夫,我可以耐得麻、耐得辣、也耐得鹹,一口氣連連吃,就是鮮、就是香。那裡面有帶風的日頭,地軸23.5度的傾凌,我還吃得出竹籬四圍,媽媽們的閒話家常。安好歲月,一生能有幾個好日頭,暖暖的陽光,曬香腸的日子不可貪得,但卻祈願可以恆常。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112007010100310,00.html
- Jan 07 Sun 2007 09:44
2007.01.01 中國時報 ■人間---豆腐香腸 凌拂
close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