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射不只在大陸,更回到了台灣,這種草原,尤其是蒙古音樂的經驗,讓不少朋友嚮往,一些人跟著我深入草原,在一片無法形容的綠,在一抹無法形容的晨曦與夕陽中,靜靜地看著天地,靜靜地隨著長調飄至遠方、飄進歷史。

「生在海島的子民一生中總該到草原一次。」

這是我常對台灣朋友講的一句話,講這話,當然跟我的經歷有關,十年裡,我五次踏上內蒙草原,足跡綿延一萬多公里,而每次去,都是一種生命的洗滌、因緣的回歸。

洗滌是因為地廣人稀,在台灣,地小人稠,圖個清靜不容易,要離群索居,就只能面對山林。但草原不同,你隨意一站,就是天地的圓心,四周一望無際,晚上斗大的星星垂在地平線邊,到這,你才曉得什麼叫「朗然的存在」。

四顧無際,當然不只在草原有,海也一樣,可在海中,你會感到漂泊,海的幽深秘不可測,人除了渺小,還是渺小。草原不同,你踏的是堅實大地,小與無垠間因此有了連接,在這裡,有時空無際,有大地無垠,有歷史的足跡,有風中的歌唱。

大地無垠,沙漠也有,但草原不同,因為草原有綠,綠是生命的顏色,草原的綠更是一種極致的綠,一種顏色裡有萬般層次,正因它是由一根根有生命的草組成,所以任何畫筆也畫不出。

到極致,就有震撼生命的感動。一九九三年,當巴士駛入無路的草原,一片連至天邊的綠映上我們眼簾時,同團一半以上飽經人事的中年朋友竟都激動的流下眼淚。這種顏色的感動,我平生只碰過幾次,長白天池那不可思議的藍、九寨溝裡不可思議的彩,當然,日本秋日斑瀾的楓也應算在內。難怪,在天池朝鮮族會虔誠的膜拜,九寨溝裡大家會驚呼,在日本,楓紅會讓人興起無盡的風流情思,而在草原,你卻只能落淚。

草原的綠是極致,可極致一生有時只須一次,因為「不可言說,至此足矣。」,但草原卻一次次地召喚著我,不因為綠,更因為那風中的歌唱。

蒙古人善歌是出名的,但善歌到什麼程度?可以說,每個人都是歌唱家,而他們更是無時不歌、無地不歌,於是就把無垠的草原唱成了「歌之海洋」。

到蒙古朋友家作客,他邊唱著迎賓歌,邊獻著哈達,草原的帳房、質樸的臉龐、悠揚的旋律、撲鼻的酒香,早已令人心醉,而當你被迎入房中,你會發現,似乎每件事物、每種食物,他們都可以為它歌唱。端上了全羊,發下了刀子,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更重要的是彼此呼應的歌聲,於是,在蒙古包裡你成為被引出熱情的旅人,出了蒙古包,躺在草上看著滿天的星斗,聽著帳房裡宏亮又遙遠的歌聲,霎時,你又成了風中摘星的賓客。

蒙古音樂美,旋律總有無比的浪漫,這是「短調」,詠的是草原的美、男女的情,一曲情人相約的「敖包相會」,即使沒到過草原的人聽了,也會興起無盡的情思。

但蒙古音樂的美更在「長調」,相對於短調固定的節奏,長調是自由迴繞在草原、蒼穹,散不掉的一縷線條,他不只開闊、豪邁,由真嗓轉入假聲的唱法更帶你深入天際,而獨有的三度顫音就像馬嘶,也讓人直接感受到馬與草原的連結。

長調是別族學不來的,學不來是因為獨有的技巧,學不來也因為獨有的風格,學不來更因為你不生長在草原,也不是那創建歐亞帝國的大汗後代,所以當蒙古人穿著他們華麗的袍子,以最宏亮的聲音,高聳入雲地唱出長調時,一片草原、一個帝國、一陣陣連綿的馬蹄、一種別人難企的驕傲,也就自然地出現在你面前,除了讚嘆、除了那對壯闊史詩的感動,你怎能還有其他?

談史詩,就不得不談建基在長調上的「潮爾」,這是宮廷的頌歌,它在男女聲的長調上,加入了一個低如藏語咒音般的聲部,又以喉音--一種聽起來像金屬振動,卻又連綿不斷的聲音構成了與低音在音高、音色上對應的聲部,於是奇蹟出現了,當西方音樂只長於縱向的和聲,中國音樂只長於橫向的旋律時,蒙古人卻創造了一個既有縱向厚度、又有橫向線條的歌唱形式,他讓你感覺既寬廣又綿長、既崇高又深情,我就曾兩度聽蒙古歌神哈札布與其弟子的演唱,僅僅六、七人就勝過一個合唱團,而聽者熱淚盈眶正如同見到草原那極致的綠。

聽長調、聽潮爾,再不熟蒙古的人也會被它瞬間深度地感染,而大家也都從雄闊、豪邁、綿長來看它,我跟蒙古的深深因緣也與此有關,可這有關卻不又只因為它的綿長、它的崇高、它那草原的特質。

也許緣於對音樂的敏感,也許最終得歸因於那不可思議的因緣,第一次聽到長調時,儘管也見到了那豪邁、那深情,卻隱隱然又覺得另有一更深的東西在吸引著我,可就一時也說不出。

答案的揭曉在我一九九三年的蒙古行裡,一個蒙古歌舞團「烏蘭木旗」的女團長在我要離去時,為我獻上了長調,她站的地方離我只有十五公尺遠,作為歌唱家的她音量當然是足夠的,但她的音色,她歌唱中旋律的來去,卻讓我覺得自己就像獨坐在草原深處,聽一縷從遠處傳來的歌聲般,頓然之間,我明白了在長調中深深吸引我的是什麼。

答案能揭曉也跟我第一次的內蒙之行有關。一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我到了內外蒙的邊界,漫天大雪,戶外的氣溫零下二十幾度,加上強風,讓人就如處在零下四十度的低溫般,「水寒風似刀」,可即使在這般嚴酷的環境裡,牧戶家卻仍洋溢著待客的熱誠與醉人的歌聲。那次與我同行的三人,一位是民歌教授,一位是蒙古歌唱家,一位則是臉有刀疤,歌卻唱得很好的司機,主人循例端上了煮全羊,三位歌唱家邊喝酒邊對歌,就這樣一路喝將唱將下去,一夜無睡,而我呢?因為是他們所見的第一個台灣人,所以破例給了我葡萄酒,但儘管是象徵性地小酌,我卻仍「數度來去」,醉了睡,睡了醒,卻發覺他們仍在吃肉、飲酒與唱歌,而這時我也看到了一個胖嘟嘟的典型蒙古女孩拿著錄音機在錄著歌唱--也包含他們的對話。

難忘的一晚後,隔天早晨我們將踏入另一個草原,上車時,我眼尖看到了這姑娘躲在屋後擦拭著眼淚,一夜相處,如此感傷,未免奇怪,於是我問了她蒙古歌唱家的表哥,他平實的臉上平靜地道出了真相:「林老師,在我們離開後這兩、三個月裡,除了家人、羊群,她再也見不到其他東西了,所以昨晚她將我們發過的種種聲音都錄了下來,整個冬季裡會不時地放出來聽,想像與我們相處在一起的情形」,平常的語調卻讓我全身震慄起來,原來最美的草原也有最嚴酷的一面,在人煙稀少的地理中,人與人之間本就更容易彼此相親,再加上這份孤單寂寞,也難怪蒙古朋友總以兄弟之姿擁抱著你。可是,他們又如何對沒有在草原生活過的人道出自己的這份寂寞?於是,多少個沒有訪客的日子,多難說清楚的這份寂寞,乃使得他們只能將心聲唱給自己聽,唱給羊群聽、唱給天地聽。

也難怪蒙古人會那麼善歌,外表豪邁的背後,長調其實深藏著蒙人的寂寞,這才真是蒙古音樂最吸引我的地方,而處於人煙稠密的我們,不也只有在這最深的寂寞中才能映照出生命的真實嗎?

一九九四年蒙古歌手騰格爾第一次來台灣,負責文宣的是我學生,她邀我為他的專輯寫篇文章,我於是將這點感觸就寫了出來,而標題就像蒙古人平實的臉孔一般:〈我從蒙古音樂聽到的〉。

這篇文章在許多蒙古朋友中得到迴響,第四次的蒙古行邊城二連浩特的一位詩人就告訴我:「幾百年來漢人總用他們的角度來看蒙古,這是第一次有漢人學者如此道出了我們的心聲」。感動也折射回漢地,北京戲劇學者童道明因這篇文章的感動,間接促成了演員濮存昕在我其他文章中尋到了對弘一大師的詮釋,文化評論的解璽璋則說我在北京談蒙古音樂是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演講,而最後他們則都成為了我的朋友。

折射不只在大陸,更回到了台灣,這種草原,尤其是蒙古音樂的經驗,讓不少朋友嚮往,一些人跟著我深入草原,在一片無法形容的綠,在一抹無法形容的晨曦與夕陽中,靜靜地看著天地,靜靜地隨著長調飄至遠方、飄進歷史。

於是,生在海島的子民一生中總該到草原一次,但我卻必然會一次又一次地再入草原。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0,3546,11051301+112006101600356,00.html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