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濟安(1916-1965)是1950年代推動現代文學的大將,當年任教於台大外文系、主編《文學雜誌》,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皆為他的學生。1959年夏濟安赴美,先後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和柏克萊加州大學任教,評論當代文學,提攜後進,影響深遠;1965年因腦溢血辭世。今年七月甫獲選為中研院院士的夏志清為其胞弟,他編註的《夏濟安日記》可說是這位大學者的戀愛史。在九歌新版的《夏濟安日記》裡,並增補了夏濟安寫給書中女主角李彥的最後一封信,夏志清認為,這是乃兄「真誠癡情的明證」!(編者)

民國35年《夏濟安日記》最主要的情節即是濟安哥於該年正月至九月間日夜想念一位女生的經過。當年我不知聽了何人的建議,把這位女主角的中英文姓名全都勾消,在《日記》裡只留下R.E.這兩個字母來代表她。1946年她才二十歲,假如她尚在人間,到了今天她也是個八十歲的老人了。在她的生命史上,上過她一年課的夏老師可能一點也不重要,但在濟安哥的生命史上,她是個極重要的人物,他於1946年所記的日記就是她具有重要性的明證,也更是讓我們看到了夏濟安真誠癡情面的明證。在這本新版《夏濟安日記》裡我已勾消了R.E.這個假名,因為濟安哥在日記裡通常稱她為李彥L.Y.,難得在一段英文日記裡也稱她為Lee Yen,但同她通信時,卻很有禮貌地稱她為「李小姐」。

4月27日星期六那天的日記如下:「寫了一天信,長達七千字以上。晚飯去踐約,竟然就會吵架!我真該死!真想離開昆明了,可是聽了朋友的勸告,連夜送道歉信去。」

翌日又送了封道歉信給李彥。5月2日寫了封二十頁的長信給我。5月3日「午後我大哭一陣。倒不是全為了想念她,我只是後悔。我太對不起她了」。5月4日「一醒來在床上又哭一場」,當晚又開始寫信給她。5月6日星期一上午,終於「用了有格稿紙」謄寫後遞給她。

濟安哥1946年的日記,原先都抄錄在兩本日記簿上。我早已注意到有一份五頁的信稿夾在第二本日記簿內,乃先兄於5月5日寫給「李小姐」的。原信楷書雖寫得很端正,但事後他又把此信大加修改,我因之對它未加重視。現在我相信此信乃5月6日遞給李彥那封信的原稿,濟安在5月5日日記上自稱已「盡古典之能事」,因為上一封長信雖「浪漫得淋漓盡致」,卻並未見效。二人後來在北平北大重逢,但有無再通信,待考。此函絕對是濟安在昆明期間遞給李彥的最後一封信,我把它公布以饗讀者。

夏濟安

致李彥最後一封信

李小姐:

離我闖禍的日子已有好幾天,怕你在生氣,一直不敢來道歉。我那天回去以後,就很後悔,連夜送封信來陪罪,第二天早晨又送上一信,那兩封信也許你沒有收到。可是它們的語調,和第一封長信一樣,都根據我主觀的幻想,太不顧到事實,所以顯得很唐突魯莽,你看到了,或者反而更不愉快,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可使你饒恕我,所以只是難過了好幾天,毫無舉動。現在經冷靜的考慮下來,我想我應該再來請一次罪,並且說明自己一下。

我一向沒有同異性有社交經驗,因為我把這事看得很嚴重,我看過不少書,也常同有學問有思想的師友們討論,自己也常常想想,結果使我深信:人應該為追求理想而生活。從我第一次看見你,到遞信那天為止,我的心理演變,在長信裡已說得很清楚。那封信的措辭不免有過火處,話倒不是假話。我的感情,經過理智的多番分析反省,只是與日俱增,所以我敢斷定它是完全真純,不能動搖。同時我又相信,假如此心確是至誠,在對方也應該引起些共鳴。恰巧你對我稍稍表示一點興趣,我立刻興奮過度,沒有再細細的思考一下,便貿然認為我的內心演變,你也同樣經歷過了。我期望得太高,我的一切話都從這個假定出發。現在仔細一想,知道事實不盡如此,所以你看了我的信,或許會很驚訝,甚至會生氣。這是我的魯莽,也是我的太不會代別人設身處地著想而所闖的禍,敬請你原諒。

那天晚上的不幸事件,也可解釋一下。我承認那完全是我的錯,我要為這件事後悔一生唻這幾天內我至少已哭過三次啀。我那天所以遲到,害你等候好久,因為我們沒有約定幾點鐘,我要等到天快黑了才敢出去,這好像不太可能,可是一個男孩子生平第一次去赴一個女孩子的約會,總不免很緊張很害怕。我問你可以不可以來看你的時候,你說過要等你功課預備好了我再來,我想反正你有空,總可以陪我一起走走。臨時因我的遲到,耽誤你不少光陰,你的筆記又多,來不及看完,我應該早就把那計畫取消。可是因為當時神經的緊張,頭腦轉不過來,我還只是執著了原定的計畫。我所期望於你的還是太多,所以一聽見你拒絕我,就很失望,我就說出那些無禮的話來逼你答覆。這也是我的自私和太不體諒人所造成的。我已決心痛改前非,敬請你原諒。

我從不隱諱自己的過失,人本應該永遠在悔過在克服自己中得到進步。這幾天我所以常常哭,倒並不完全為了想看見你,我恨我自己竟會這樣自私,竟會做出這樣對不起人的事來。我上回的闖禍,可能斷送我畢生的幸福,但我所得的教訓是太大了,我的性格正因此走上極大的轉變。我開始懂得怎樣才真叫作體諒別人,怎樣才真叫作抹煞自己。

我再在這裡請你饒恕我。假如您認為我的罪過已無可饒恕,假如我那天一時不慎的失言,竟成語讖,即使如此,我追求理想的心,不會有半點改變。我是個肯用思想相當嚴肅的人,假如我所見的人,並非真是靈魂深處可以相契的,我不會胡亂起誓。人生的光明我已經看到,我不能退轉。在這一個放浪隨便的,理想不明的,充滿言行不符的時代裡,我應該用我的忠誠,給當世後世作一個榜樣,讀書人所以為先知先覺者在此。假如你很認真的堅持我們這一生絕不可以再見面,那麼我將永保我初次看見你時的純潔身心,帶它上天國去同你相見。

聽劉小姐說,你近來只想用功讀書,不問外事。在功課上,我想我可以幫助你的地方很多,絕不會給你阻礙,我不敢再來浪費你讀書的光陰。我只求你饒恕我,只當我從沒有寫過什麼信給你,也從沒有跟你拌過嘴,此外一切讓我從頭做起。只要讓我有機會來證明我的悔改,我的忠誠,和我的努力,我已經很滿足。

你努力想做個好學生,我很高興。我一向是個好學生,常拿九十幾分的,憑這點資格,我有幾句話可以奉告。讀書本為明理,學問不離人生。我以前也想脫離了人生,躲避到書本裡去,現在才知道這樣不過害了自己,書也永遠讀不好。學問不過用來幫助了解自己,認識人生,真想把書讀通的人,不會在人生面前畏縮逃避。不明白人生的真諦,歷史就變成斷爛朝報,文學不過詞章堆砌,自己哪能真實受用!希望你有空的時候向這方面多想想。

再會!即頌

學安

夏濟安上 五月五日

劉小姐那天的一番話,使我鎮靜,也帶給我希望,我很感激,敬在這裡謝謝。


註:劉小姐即李彥的同學好友劉衡粹。

http://udn.com/NEWS/READING/X5/3451174.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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