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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讀了賈寶玉的禪偈與詞注,覺得境界不夠高, 便補了八個字:「無立足境,是方乾淨。」這真是畫龍點睛的大手筆。這八個字才是《紅樓夢》的精神內核和最高哲學境界,也是曹雪芹這部巨著的第一「文眼」……

王國維曾發表〈《紅樓夢》評論〉,作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論斷:「《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王國維指出《紅樓夢》不僅是文學,而且是哲學。事實上,《紅樓夢》不僅具有豐富的人性寶藏、文學寶藏,而且擁有最豐富的哲學寶藏、思想寶藏、精神寶藏。中國文化最菁華的東西,中國文學、哲學最精采的元素都蘊含在這部偉大的小說中。

賈寶玉修的是愛的法門,林黛玉修的是智慧的法門

在《紅樓夢》的人物裡,賈寶玉修的是愛的法門,林黛玉修的是智慧的法門,因此最高的哲學境界總是由林黛玉來呈現。小說中有那麼多詩詞,詩國也進行過那麼多次詩的比賽,但寫得最好的詩總是屬於林黛玉。林黛玉無愧是詩國中的桂冠詩人。他的詩所以最好,是因為境界最高。

就長詩而言,《紅樓夢》中寫得最好的是林黛玉的〈葬花辭〉和賈寶玉的〈芙蓉女兒誄〉。兩者都是輓歌,都寫得極為動人,但就境界而言,〈芙蓉女兒誄〉在悲情之中還有許多感憤與微詞,還有許多對惡的斥責與怒氣,而〈葬花辭〉則完全揚棄世間之情,不僅寫出一般輓歌的淒美之境,而且從孤寒進入空寂。「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空寂之境,才是最高的美學境界。

借助禪語的戀情愛語,不是一般的情感交流,而是靈魂共振

賈寶玉和林黛玉最深的對話常常借助禪語,這種明心見性而又有撲朔迷離的戀情愛語,不是一般的情感交流,而是靈魂共振。在對話中,林黛玉總是引導賈寶玉的靈魂往上飛升,而賈寶玉也知道,這個林妹妹正是引導自己前行的女神。用他的話說:「我雖丈六金身,還借你一莖所化。」(第91回)此處賈寶玉把自己比作佛,把林黛玉比作蓮,佛由蓮花化生。在《紅樓夢》中林黛玉之境是比神境更高的蓮境。為了更具體了解上述這一個論點,不妨把第91回林賈談禪的細節重讀一遍:

只見寶玉把眉一皺, 把腳一跺道:「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麼!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乾淨!」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礙。 ———才剛我說的都是頑話,你不過是看見姨媽沒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寶姐姐身上去?姨媽過來原為他的官司事情心緒不寧,哪裡還來應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亂想,鑽入魔道裡去了。」寶玉豁然開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氣的時候,你和我說過幾句禪語,我實在對不上來。我雖丈六金身,還借你一莖所化。」黛玉乘此機會說道:「我便問你一句話,你如何回答?」寶玉盤著腿,合著手,閉著眼,噓著嘴道:「講來。」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寶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寶玉道:「禪心已作沾泥絮, 莫向春風舞鷓鴣。」黛玉道:「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寶玉道:「有如三寶。」黛玉低頭不語。

寶玉所講的三寶,是一般佛家所講的「佛」、「法」、「僧」三寶,而禪宗,特別是慧能的特殊貢獻,是由外轉內,把外三寶變成內三寶,把佛轉為「覺」,把法轉為「正」,把僧轉為「淨」,即把佛事三寶變成「自性三寶」。林、賈的談禪作偈,也都是內心對語,屬於靈魂最深處的問答。賈寶玉在這次禪對中對著林黛玉確認:「你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還承認兩人在禪語對話中,自己被林黛玉的問題所困,「答不上來」。的確,林黛玉的提問總是在幫助賈寶玉開竅起悟。林黛玉和賈寶玉最重要的一次禪語對話在第22回中,這是《紅樓夢》全書哲學境界最集中的表現。此次禪思發生於賈寶玉和姐妹們聽了禪曲之後,寶玉被「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詩意所動,不僅大哭起來,更提筆立占一偈: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云證。

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寫後擔心別人不解,又作一首〈寄生草〉放在偈後。詞曰:「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來去。茫茫看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林黛玉讀了賈寶玉的禪偈與詞注,覺得境界不夠高,便補了八個字:

無立足境

是方乾淨

這真是畫龍點睛的大手筆。這八個字才是《紅樓夢》的精神內核和最高哲學境界,也是曹雪芹這部巨著的第一「文眼」。《紅樓夢》的哲學重心是「無」的哲學,不是「有」的哲學,在這裡也得到最簡明的體現。

賈寶玉抵達了空境,林黛玉則抵達了空空境

賈寶玉的禪偈,意思是說,大家都想得到對方情感的印證而生煩惱,看來只有到了情意滅絕無法再做驗證時,才算得上情愛的徹悟,到了萬境歸空,放下一切驗證的念頭,才是真正的立足之境。他恐怕別人不解,所作的詞注也是在說,你我互相依存,沒有我就沒有你,根本無須什麼證明,真情自在心裡,根本無須分析,也無須標榜什麼悲喜疏密。賈寶玉的禪偈已看透了常人對於情感的疏密是非糾纏,拒絕被世俗的概念所主宰,達到了空境。而林黛玉則進一步把空境徹底化,告訴賈寶玉:連空境不執著,連空境不空境都不去分別,即根本不要陷入情感「有」「無」的爭論糾纏,把人為設置的爭論平台也拆除,抵達「空空」境界,那才算是真的乾淨。林黛玉在補下這八字之前,就提問賈寶玉:

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

林黛玉的問題是:你內心最強大的力量來自何處?存在的力度來自哪裡?賈寶玉回答不出來。林黛玉便用這八個字提示他:你到人間來去一回,只是個過客,不要反認他鄉為故鄉,不要以為你暫時的棲居處是你的存在之境,不要以為你放下情感的是非糾纏就會贏得自由,也不要以為你在理念上達到空境就得自由,所有這一切,都是妄念。你到了人間,就注定要經歷這些情感的糾纏和煩惱,只有回到「無」的本體,你真正的故鄉,而在暫時路過的他鄉真「無所住」(什麼也不執著),「質本潔來還潔去」,才能徹底擺脫人間的一切慾念和一切占有之心,才算乾淨。

林黛玉之境,與「空空道人」這個名字的隱喻內涵正好相通。如果說,賈寶玉抵達了空境,那麼,林黛玉則抵達了空空境。空是否定,空空是否定之否定。正如無是否定,無無是否定之否定。無無是無的徹底化,又是經過無的洗禮之後的存有。

講到這裡,筆者想根據自己的生命體驗補充說:「無立足境,是方乾淨」,這一境界是很難企及的。這種無立足境對於一個思想者來說,乃是不立足於任何現成的概念、範疇、主義之中,即拒絕外界提供的各種角色規定而完全回到自身。也就是說,當外部的一切精神範疇(精神支撐點)都被懸擱之後,最後只剩下自性中的一個支撐點,一切都求諸自己那含有佛性的乾淨之心,一切都仰仗於自性的開掘,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只能立足於自己人格基因的山頂上。因此,可以把「無立足境,是方乾淨」視為曹雪芹對個體人格理想的一種嚮往,一種徹底的依靠自身力量攀登人格顛峰的夢想。正是這八個字,曹雪芹把慧能的自性本體論推向極至。

要說離聖叛道,《紅樓夢》離得最遠,叛得最徹底

筆者在陸續寫作的《紅樓夢》悟語中曾說了這樣一段話:

與「空」對立的概念是「色」,與「色」連結的概念是「相」。相是色的外殼,又是色所外化的角色。去掉相的執著和色的迷戀,才呈現出「空」,才有精神的充盈。《金剛經》中所講的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等,都是對身體的迷戀和對物質(慾望)的執著。中國的禪宗,其徹底性在於他不僅放下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而且連佛相也放下,認定佛就在心中,真正的信仰不是偶像崇拜,而是內心對心靈原則的無限崇仰。深受禪宗影響的《紅樓夢》其所以有異常的力度,便是它拒絕一切權威相、偶像,包括佛相、道相和其他神相。賈寶玉說:「女兒這兩個字,極尊貴,極清靜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呢。」有此力度,也才有整部巨著的全新趣味:蔑視王侯公卿和醉心於功名的文人學士,唯獨崇尚一些名叫「黛玉」、「晴雯」、「鴛鴦」的黃毛丫頭,以致視她們為最高的善,勝過聖人聖賢。要說離聖叛道,《紅樓夢》離得最遠,叛得最徹底。

這段悟語,想說明兩點。第一,佛講去四相,已是空,但禪宗連佛相也放下,這乃是空空。這一層是空的徹底化。第二,把一切相都看穿看透後,曹雪芹並沒有陷入虛無,他發現一種最乾淨、最美麗的「有」,這是無中有,無後有,也正是另一意義的空空。

《紅樓夢》除了說「假作真來真作假」,還說「無為有處有還無」,進入了最深的真正的哲學問題:看透一切都是虛幻之後,人生還有沒有存在的意義?關於這一點,曹雪芹雖然沒有用文字語言回答,但他用自己的行為即創作實踐作了回答,這種行為語言,包含著巨大的哲學意蘊。

《紅樓夢》是看透「言」之後所立的「大言」

曹雪芹寫作《紅樓夢》這部經典極品,所持的正是「空空」、「無無」的最高哲學境界。《紅樓夢》作為一部卓絕千古的藝術大自在,正是永恆不滅的大有,但它的產生,卻是經歷過一個空的昇華,經歷了一個對色的穿越與看透。關於這一點,我們再回頭重溫禪境三層面的比喻,並作一點與本題相關的闡釋。在禪的眼睛之下,第一景:山是山,水是水;第二景: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第三景:山還是山,水還是水。此喻放入《紅樓夢》語境,第一景:色是色,相是相。第二境則是空,即看透了色的虛幻──色不是色,相不是相。人們所追逐的色相,不過是一種幻影。第三景便是「空空」,即穿越了遮蔽之後,所見的山和水,是另一番山和水,不是原先俗眼肉眼裡的山與水,而是天眼道眼裡的山與水。這是經過空的洗禮之後的「有」,並非原先追逐的「有」。

曹雪芹通過《紅樓夢》質疑立功立德立言的仕途經濟之路,批判功名利祿之徒,續書延伸他的思想,讓甄賈寶玉相逢,讓甄寶玉又發了一通「立德立言」的酸論,可見曹雪芹對「立言」是看得多麼透。但是,正是這個看得最清最透的曹雪芹,在東方,為中國也為世界立了一部千古不朽的大言,如山岳星辰永恆地立於浩瀚之中。這其中的奧妙就在於功名利祿之徒的所謂功、德、言,不過是色與相,他們不僅沒有看透,而且為之爭得頭破血流。但曹雪芹卻悟到這功、德、言的虛幻,看穿它不過是些泡影。《紅樓夢》正是看透「言」之後所立的「大言」,看透「有」之後所創的「大有」,於是,他的性情之言便與功名之言天差地別,自創偉大的美學境界。這正是空空,這正是高度充盈的空,也正是真正空的充盈。《紅樓夢》的最高哲學境界,既呈現於作品的詩詞與禪語中,也呈現於曹雪芹偉大精神創造行為語言中。唻下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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