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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愛例外

以優美與幽默兼具的語言、多變的詩風征服愛詩人的陳黎,受邀到清華大學演講,仍然一貫短褲涼鞋,率性的作風。但是,陳黎表示,從前去講課總是採取興之所至的辦法,這回倒是踏踏實實地寫了五千多字的演講稿。而清華大學雖然給外界的印象是以理工為主,這一系列的藝文演講卻總是吸引滿滿的聽眾,有學生,也有一般民眾,都願意在這初夏夜晚親炙文學。

演講一開始,陳黎並不像一般演講者坐進主辦單位準備的沙發椅,而是站立著,以豐富的表情和手勢,強化這本應是靜態的活動。詩的基本是語言,他從語言的正常功用講起:「語言是用來表達情意、溝通思想的工具,我們用語言、文字寫情書、訂契約,寫悔過書、借據、密告函、恐嚇信……」至於激進的功用則包括:「用語言、文字說甜言蜜語,說別人的壞話,巴結老闆,誘拐無知的少女或熟女、帥哥或恐龍……」但是,語言是長期累積的產物,通過約定俗成的方式規範情境與意義,想要讓讀者、愛人或被恐嚇者感到震撼,就要能化平凡為神奇,從固定的套語翻轉出新意———這就是詩人費心思索的工作了。

陳黎更進一步指出,詩人的工作內容包羅萬象,他可以是整形業者、化學家、煉金術士、魔術師、乩童、擅長理財的金融專家、推動環保的資源回收者……而這些工作的共通點是讓語言文字脫胎換骨,點石成金,回收被人們用爛、丟棄的語言,整形重組,讓久違的奇蹟降臨貧乏、有限的現實生活。

為了說明詩人如何化腐朽為神奇,陳黎首先以女詩人辛波絲卡為例,尤其她說「我偏愛例外」,還說「我偏愛穿便服的地球」。因此,陳黎雖然「來到清華大學這樣的學術殿堂,參與莊重的藝文講座,照說應該繫領帶、穿皮鞋,盛裝與會」,卻也自覺早已獲得詩人的赦免,「偏愛例外」,便裝上台,亦為風雅。「要不是辛波絲卡這兩句詩,站在你們面前的我,可能會自慚形穢,覺得無地自容」,關鍵即在於──詩給我們安定的力量,讓每個人成為充滿可能的自主個體。

閱讀日韓古典的溫柔

接著,陳黎來到東亞,談及他所喜愛的日本俳句作者小林一茶。十八、九世紀,小林與松尾芭蕉齊名,日本詩史上他們的地位有如唐詩中的杜甫和李白。一茶的詩看似雲淡,實富深意,往往在小處揭示人們身在其中而沒有發現的生命情境。例如以下這首:

露珠的世界:
然而在露珠裡
———爭吵。

人生本如朝露,時移而逝,小林一茶把整個喧鬧的大世界放進微小露珠裡,產生了巨大的張力和諷刺!

現在韓流當道,主要的是在流行文化方面,一般讀者對於韓國文學比較陌生,卻曾經有一位韓國女詩人打動了陳黎的心。他指出,古今中外詩史上,可以找到不少女詩人,和樂府〈上邪〉作者一樣,敢於用新奇、強烈的比喻,披露一己之情感。十六世紀韓國的黃真伊即是一例。她的一生頗富傳奇,出身進士之家,受過良好的文化教養,卻是當時的名妓,才貌兼備,詩書音律墨畫皆頗有所得;她曾誘惑修道成佛的禪師,使其破戒,又誘惑碩儒徐敬德不果,與之結為師徒。

黃真伊作有大量「時調」(即韓國古典、彼時流行的三行詩),流傳下來有六首。陳黎翻譯了其中兩首,和聽眾分享:



我要把這漫長冬至夜的三更剪下,
輕輕捲起來放在溫香如春風的被下,
等到我愛人回來那夜一寸寸將它攤開。




青山裡的碧溪水啊不要誇耀你的輕快,
一旦流到滄海你將永遠無法再回來,
明月滿空山何不留在這兒與我歇息片刻。

第一首透過室內的溫暖與室外的寒夜,形成一種意象上的張力;一切都已準備就緒,等待著攤開蓄積的寂寞,攤開愛,攤開自己的時刻──儲存起來的冬夜,等愛人回來,取出延長春宵。將利空價賤的冬夜存進「春風銀行」,連本帶利,來日換取一刻千金的春宵———這樣的詩人豈不是個理財投資專家?

第二首則有十分豔麗的典故。「明月」是黃真伊的妓名,「碧溪水」則指她所喜歡的一位李朝宗室「碧溪守」(韓語「水」與「守」音同)。據說有一天兩人冤家路窄,逢於細橋,碧溪守想要躲避她,黃真伊即興作出了這首詩,既是挑逗也是調侃他,一語雙關,情景交融,其貼切坦率亦使數百年後的讀者為之心旌動搖。

新的感性方式

談到自己的詩,陳黎帶來的都是最活潑的例子。例如,兩首詩人在不同時間寫下的〈雪上足印〉,前一首是大家所熟悉的現代詩樣貌,後一首卻是以各種不同大小、方向與位置的「%」構成,遠遠望去,確實如同散落的雪中足印,但是足印理當是延續的一行,這裡卻是孤單的一個一個,而以百分比符號構成,更使人猜測其中可能的含意。陳黎說這首難以讀出來的詩卻往往引起讀者「讀」的慾望,有人曾經讀為「八級新細明體百分比、十二級新細明體百分比」云云。

而詩讀者皆耳熟能詳的〈一首因愛睏在輸入時按錯鍵的情詩〉,按錯鍵使得情詩變成情色詩,使在場聽眾不禁莞爾,這種電腦時代才發展出來的詩意尤其使年輕人感到貼近;〈馬桶之歌〉中寫著「你們是大都會博物館,我呢,我想每個/人每天『大都會』來本館遊覽好幾回/你們是龐畢度藝術中心,我則是『龐脾肚』物流中心,吞納來自龐大脾、胃、肚、腸的各色流通物」,更使聽眾開懷大笑。

〈孤獨昆蟲學家的早餐桌巾〉以「虫」部首的字排列而成,放眼望去,有如小小的空間中許多伸腳振翅觸鬚的昆蟲們挨擠著,摩擦著,彷彿可以聽見那些唧唧蹴蹴的聲響。陳黎說,這同樣是電腦時代的詩人才可能有靈感、有工具創作的詩。由於陳黎的詩作曾經兩度成為大學學測的題目,他的一位朋友便開玩笑說,這首詩應該放到大學學測去,當作生物科的試題最剛好:「叫學生在這些字當中指出哪些不是真正的昆蟲!」

最後,放映了一連串與陳黎詩歌相關的影片。由公共電視台製播的《作家身影‧陳黎篇》,其中有陳黎自己讀〈戰爭交響曲〉,畫面上專注地透過音節聲韻的變化傳達戰爭拚搏乃至歸於盡的感受,到了最後一個「丘」,詩人還刻意拉長、轉弱,最後如同秋風般消逝在大氣,在場同樣專注的聽眾們都感到了一點寒意。〈戰爭交響曲〉亦曾製作為動畫,趣味十足,畢竟它本來就是以漢字的形音義作為材料的,有畫面則更能突出詩的形象感。另外,〈腹語術〉利用女高音的震顫和鋼琴營造的古怪氛圍來表現。最後,由陳黎填上台語歌詞的著名藝術歌曲〈回憶〉(由當年他的花蓮高中音樂老師所作),通過合唱團優美合聲,讓在場聽眾驟然從趣味的、吞吐的情境中返回流暢與和諧,為這跌宕起伏的詩歌之旅畫下句點。

主辦/台積電文教基金會 協辦/聯合副刊

時間/2006年5月18日 地點/清華大學合勤廳

http://udn.com/NEWS/READING/X5/3447326.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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