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些寄居蟹也就這麼苟延殘喘著享受最後一線陽光,好像也就天長地久了。

若不是到朋友家轟趴,怕永遠也無法發現這片世內的化外之地。

講起水源路,就覺得這條路曲折又長,沿著河不知終始。在車輛呼嘯來去的快速道路旁,是些滲水蒙塵只待被拆除的老房子。雅紅便住在水源路頭的這麼一排舊國宅中。

這批五層國宅共有十棟,由於起造時間早,每間公寓都只有八到十坪大小,單身勉強可容,但也多的是一家老小棲身,也有些人家購置了好幾棟,自家人分住。當然,也陸續吸引了一些圖房租廉宜和便利的年輕人,像做劇場的雅紅和鳳芝,紀錄片導演美玲,晶晶書庫老闆阿哲。後來我搬進來,美玲和鳳芝搬走,劇場朋友守曜又住了進來。白日晚上,不時可以聽到學步的鋼琴、純熟的提琴,加上我家常常半夜仍然洶湧激昂的歌劇……不已是渾然天成的藝術村?

這一帶,偏遠而中心,喧囂又幽靜,狹仄卻寬適,雜亂而清雅。偏遠:位居城市邊陲,離最近的捷運台電大樓站,步行也要十幾分鐘,且要曲折穿越無名巷和危險的幹道,我至今也很難跟訪客一次說明來訪的路線。中心:然而騎單車或機車,三五分鐘可達師大、台大鬧區,美食購物無所不宜,生活機能極佳。兼賣咖哩便當的雅紅便單車騎著騎著發展出「腳踏車廚娘」的名號。

喧囂:由於一邊臨水源路,另一邊貼螢橋國中後牆;一頭是車聲,一頭是人聲。然而鳥鳴、狗吠、晚歸先生與妻子的叫罵、小孩哭聲、鄰居八卦、加上郵差叫喊掛號信(因電鈴多半失修),自有鬧中取靜的鄉居情趣。

狹仄:沿國中圍牆的ㄇ形巷道是本社區最主要的通道,但一側停滿車輛,剩下的空間就只能容一輛轎車勉強通行──其勉強的程度,大概除了台北的駕駛外,無人可以勝任。每當有車迎面駛來,機車、單車、行人、野犬都必須火速找間隙閃避。但也就是這樣的巷道,可供住戶自由停車,大家練得一身窄巷停車的好身手。人車各安其位,何等通暢方便!

雜亂:這兒不只狗糞遍地,還有大概是全台北唯一的垃圾落地點──雖然垃圾車一樣每晚七點沿外頭大街行過,但就是有人會把垃圾丟在巷口轉角,也總是會有小型清潔車按時收取。雖然不時遭到檢舉,環保局也會派人駐守開罰,但隔天又恢復原狀。從垃圾堆的美好傳統裡,波西米亞如我等,便不時可拾到鄰居扔出的舊家具、皮箱、甚至可用的電器。由於獨居且行動不便的老人甚多,有時索性一包包垃圾就往後巷凌空扔下,掉在一樓加蓋的屋頂上,日積月累,等一樓住戶受不了,才找人清除。我們明知是哪一家老婦有此惡行,也無緣向她難得一訪的醫生兒子投訴,有幾回便將印有現代詩的廢紙,反面用紅筆寫道:「請勿再亂丟垃圾,否則﹣」匆匆投入信箱,充當起恐嚇信,不知詩人若得知那些詩行被當符咒使用,會作何感想。

雖然有這些積水、青苔、陳年垃圾、連狗也不願走進的後巷,但也家家有盆栽甚至庭園,草木扶疏,一路行來,饒有情致。每天傍晚,還有自然形成的黃昏市集,一戶戶牽著小孩、拉著菜籃車、拎著西瓜,太平盛世景象,大概也莫過於此。

剛搬來時,衣服晾到共用的簷廊下,常遭對門太太撥開,說竹竿只有一根,不夠兩家用。過年期間,我自己添上一根竹竿,掛上四張紅紙,上書:「新年快樂」,迎風招搖。掛上衣服後,對門卻常在一旁燒紙,把衣服都燻黑了。我出面理論,那太太說從前房客都晾在自己家裡,我說這是公共陽台,難道只能她專用?對門先生兒子聽到我們爭吵,還出來想要打架,反而被太太攔回。從此衣服怎麼掛,再也無事。這種爭吵,大概只有老社區才有。後來女友搬到巷子對面,她不在家時,鄰長太太還會找我收她的馬達費。看來平日不倫言行,早看在鄰舍眼裡啦。

我的房東是位老先生,叫李小奶。他說當初一萬元買來,如今每月租金一萬,租著,等改建。改建的藍圖都貼了出來,容積率等種種爭議也都透過會議記錄反覆公告。說要拆要拆,但不知等著什麼。伊甸總是要失去的,建設總是始於破壞。世外桃源怕人知道,這兒已經不怕人知道了,反正早已注定要破壞。我們這些寄居蟹也就這麼苟延殘喘著享受最後一線陽光,好像也就天長地久了。

盛夏鳴蟬

取代了隔牆喝叱與誦讀的聲音

灑水車準時澆灌柏油路面

標誌著夜已深至不能再深時分

書架上的果樹仍然

在我翻開書頁之際爭先茁長

連接到牆上一個神秘的孔洞

風扇源源不絕地旋轉

音樂──那是誰在悲傷的草原吟唱

此刻竟從音箱注滿了窄小的房間

我們赤身露體行走坐臥

一如馬蒂斯剪貼畫中失去引力的魚鳥

為感謝所有成就此一樂園的生靈

我呼喚起蛇以及上帝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