燠熱的五月中,天候因珍珠颱風而清涼幾分,向來瀰漫文藝氣息的台中明道中學,這天更因王文興教授蒞臨而環流著欣喜氣氛。幾天來同學們拿著演講資料,在國文老師導引下吟詠著小說《家變》的傳奇,他們紛紛討論著──什麼樣的著作可激起文壇不息的波動?什麼樣的執著才能蓄積出如此的創作能量?

親炙文學大師的風采

從演講一開始播放的作家介紹影片,同學逐漸認識一種堅強的文學性格──他的文骨挺拔,思緒中張布著細密的創作理想;他用青春熔鑄文筆,一筆一畫鐫刻出生命底層的圖案;他細膩而深情,用字遣詞講究創意,並用詩的意境來創作小說……

「我還會再寫,即使寫不完,也是寫了再說……」影片在王文興悠然的表白中暫停。燈光亮起,一派文雅氣息隨著王文興步上講台,同學直覺感受到他的溫和。

陳憲仁在開場時首先感謝主辦單位的美意成全,讓同學得以親炙這位小說大家,他盛讚王文興在寫作上無比嚴謹,特別是在文字上字字斟酌,「你知道《家變》這本書寫了多久嗎?」同學異口同聲地回答:「七年。」七年,這樣漫長的時光可讓一個幼童成長為少年。「你知道王文興每天寫作二、三個小時,可以寫幾個字嗎?」答案是二、三十個字。王文興寫作的認真超乎眾人想像,他每每翻遍字典還找不著合適的字,於是自創新字,陳憲仁告訴同學,閱讀《家變》及《背海的人》時,將會發現裡面有很多密碼,我們就要請王文興親自來解開他的文字密碼。

掌聲中,王文興先站了起來,他用清晰的嗓音說道:「你們想見我,我更想要見到你們。」他說許久不曾見到這麼多年輕朋友。欲訴的寒暄盡在簡短的話語裡面,王文興逕入講題當中,場內一片課堂的寧靜氣氛。

細細剖析《家變》第八十八章

王文興為同學選讀《家變》第八十八章,該章表面描寫全家出遊,事實上家人的緊張關係正暗地進行。王文興維持他有條不紊的上課方式,先請同學唸一段文章,再細細地分析講解。高二魏姿融同學用清朗的語調詮釋人物表情,讓人彷如聆聽著廣播劇。王文興的思考縝密,每個情節推展都有憑藉和關聯,他為大家演示的不只是小說創作邏輯,更為讀者示範了明確的賞讀要領。

他的小說注重心理描寫,每個表情都有故事,情節接連緊密且切合情理。在此章節中,敘述觀點是小孩,敘述內容則當符合小孩的身分與見聞。如文中「再向下走下去,有個細瘦不堪的人上來,肩膀上懸著一個大箱盒」,那「大箱盒」指的應是舊式照相機,只是小孩不知道;又如「他看到籬樹上有豔紅朵朵垂吊吐綬的花朵」,不明言紅花的名稱,也是為了符合小孩的認知觀點。

王文興的小說擅長處理階級意識和衝突,在此章節中,當孩子拉著父親到旅館去洗湯,父親不但立即回以:「不,下次再去,今天不行,」且勒住了腳足。父親之所以會有這樣強烈的反應,乃因到旅館泡湯不在此行計畫,更不在中產階級的預算當中。而當他們遇見代表貧苦階級的照相小販,儘管小販作揖瞇笑,百般討好,但因為他所兜售的買賣威脅到父親所屬的薪水階級預算,父親不但堅決回以「不要!」並且板著臉孔,嚴峻地「手掌一撂」,對勞苦階級的輕視態度表露無遺。

透過人物言行描寫心理,從而顯現出潛意識中的階級觀念,也是此章節中相當耐人尋味的地方,如當母親看到豪宅的種種,她的評語是:「有錢人住的!」並睨看著他爸爸,這話語和動作表情充分寫出薪水階級對富有階級的羨慕之情。而當有錢人家的狗突然地「猙忿大囂」,將小孩嚇得朝後倒退一尺,「一個像佣人一樣的男人出現」,並「在短籬後面惡意朝他們注望」,那因服侍有錢人而自覺地位比貧苦階級高出一等的佣人,他的粗暴表現更激起父親平日對富有階級的不滿,不愉快的心理讓他下令:「我們走吧。」

看似平常的描寫,經過王文興的分析,意味便深刻了。王文興指出文學的門道,這門道也適用於戲劇欣賞,以及日常生活的觀察。每個表情都有故事,王文興提醒大家:下回觀察演員的演技,可得多留意眼神、沉默或凝望的心路表現。

至於寫景敘事要如何才能精確?王文興在這一個段落裡也有清楚的示範。跟著王文興的清晰帶領,同學進入了時代性與空間關係極其精確的場景──從前有錢人的別墅多為平房,並有一大片空地,空地外則以翠綠的矮樹圍籬,籬樹上有紅花。其中「垂吊吐綬」便勾寫出紅花豔開,花心吐蕊的貼切面貌。而籬圍旁邊的細沙小徑,則因細沙柔軟更適於人行走,完全符合高級別墅的造景。至於住宅牆壁是先塗水泥再貼石片,建材上相當講究,而房頂上是粉紅色瓦片,可見是地中海型的西式建築,充分顯現出富貴氣象。

為何在遊記中要安排階級呢?王文興說,在旅遊勝地最容易看出各種不同的階級,在《家變》整本書中社會意識與階級描寫不時出現,此章節的旅遊故事裡,階級也有出現的空間。當然本章節還有其他內容,只是已經沒有時間分析,王文興看了看錶,剛好到了預定結束的時間。接下來王文興歡迎同學提問。

小說問答:從與詩的異同談起

有人問起王文興,既然認為小說是另一種詩的表達方式,那麼小說與詩的異同為何?

王文興說:詩是語言更高的提煉,原則上標準的詩要押韻,而除了押韻之外,詩和小說也有很多雷同的地方,很多小說必須寫得像詩,簡單地說,富有詩意便像詩。假如同學要問這章節哪一部分是詩,他說他把詩的處理都放在別墅的描寫上,除了別墅的外表盡量具有詩的本質,停在小徑邊的小轎車,他便想了很久才決定它的顏色,它也可以是白色或鮮紅色,但只有藍色才能與整棟別墅的詩意外表符合,這便是詩。

也有同學問王文興如何處理小說中的衝突點。

王文興說,衝突可說是小說的靈魂,抒情詩不一定要有衝突,但任何小說都必須要有衝突,而且無所不在。如剛才的這幾行便有一連串的衝突,一開始小孩拉著父親要到溫泉旅館,爸爸不去,這就是一個衝突點;其次那細瘦的人上來拉顧客照相,這時爸爸和他也是一個衝突點;到了別墅,衝突就更明顯了,衝突點就在狗叫聲的出現,狗大聲叫將小孩嚇得朝後退,讓全家也都掃了興,這個衝突不只是心理衝突,幾乎是肢體的衝突。

同學對王文興寫稿的方式很好奇。王文興說他寫初稿通常用原子筆,偶爾用鉛筆,因為他都是用敲打式的寫法,鋼筆比較珍貴,通常是在抄完稿時才用。

最後一位同學問:教授的小說創作大致上分為三個階段,短篇小說階段是以自己的人生為反映;《家變》階段是從傳統出發;到了《背海的人》則比較哲理性,請問教授為何要有這樣的轉變過程?

王文興說,這轉變其實並非刻意,但這樣的畫分倒也言之成理。他說現在回頭來看,這應該是一種擴大現象,從個人的小圈子出發,最後擴及廣大的社會,這確實是他個人對自己的期待,現在如要寫另一本書,應該也會採這樣的方向。在廣大的社會之外,還能怎麼擴大,別的作家或有可能將戰場帶進來,他在中篇小說〈龍天樓〉也曾這樣作,但長篇小說就不可能,因為沒有實際經驗。題材上若要再有所擴充,王文興說他會走到宗教的層面上。

王文興為同學們上了一堂極具意義的小說寫作課,原來小說可以讀得這樣細,字裡行間的任何情節、任何描述,包括心情、表情、動作、態度、顏色、場景等,都有其意涵,聽完這場演講,勝讀許多文學理論的書。

下課鐘聲響起,返家校車就要啟動,卻仍意猶未盡,許多同學圍著王文興拍照並索取簽名。走出大樓,天飄起細細雨絲,文學的沁涼飄灑馨馨校園,眼前一片晶亮,舉頭遠望,多變的天空裡,總有←古的長雲值得人企望。

http://www.udn.com/2006/7/7/NEWS/READING/X5/3393216.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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