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神可以利用,就連鬼和祖先,在大丸人心目中,也是需要善加利用的資源。他們似乎相信,所有自然和超自然的存在,冥冥之中都有其「神力」。如此一來,就引發了繁複的信仰行為。

大丸島位於太平洋西方,相傳以島大如丸而得名,島上原本散布著許多種族,如今已大致混合成一個共同體。可見大丸人其實是個籠統含糊的觀念,泛指所有島上的住民。早期的文化人類學家,要求研究的對象必須是沒有文字的原始民族,而且最好是未經文化傳播影響的封閉社會。大丸人雖然不夠格稱為原始民族,加上該島位於海衝要地,前後接受了許多異族文化的影響;然而這並不妨礙我們對大丸人的研究興趣。事實上,正因大丸島特殊的地理和歷史條件,使得大丸族呈顯出迷人的文化特質。而我們對大丸文化的觀察愈深刻,愈可看出文化傳播如何影響一個民族的文化動機和目標。

世上各民族的創世紀神話大多跟拿著斧頭的大力士有關,然而大丸人的創造英雄卻是一位船長。最近考古學家在荷蘭一家骨董店裡找到幾片竹簡,竟然跟大丸島故老相傳的故事不謀而合。雖然這些斷簡殘篇的真實性尚待考證,因為其中「雷根總統」和「請愛用肯特牌香煙」的字眼分別出現了三次。不過學者認為,既然年代湮遠,錯簡闕文,在所難免。以下就是翻譯出來的片斷。

……於是神對船長說:「此處非久留之地,你應該到東方去。」船長沮喪道:「那你欠我的兩百塊錢怎麼辦?」神聽了很不好意思,便邀請船長一起玩跳房子的遊戲。……最後神又輸了,只好賜給船長一批船艦,其上有牛、有羊、有酒、還有廿人。是以船長大悅,領詔而去。……

待船行經黑水溝,神又反悔,便降大雨;幸好船員都有帶雨衣,船長就叫大家到甲板上集合,並且用很慢的節奏輕哼〈我們一定會回去〉。正當船長意志消沉之際,神又起大風考驗其子民。大風颳了三天三夜,大家都覺得很涼快,神只好怏怏拂袖而去,臨走前還說:「讓我告訴你們吧!一個人一天實在不必吃三頓飯呢!」但是祂口音不清。以致大家都聽成:「請你相信我吧!我的愛人其實在很遙遠的地方呢!」於是大家又笑成一團,弄得神很沒面子……

最後船隊來到一個小島,眾皆驚呼:「島!美麗!」船長連忙要大家肅靜,免得島上的荷蘭人聽到。於是大家便抱住船長的腳喃喃說道:「你是我們的先知,你是我們的舵手。」船長只好說:「不!我是你們的船長;但是我答應你們,我保證讓你們的子孫每人擁有一台標準的電視遊樂器。」

這則寓意豐富的神話,不僅指出大丸人移民的由來,也為我們的研究留下了許多珍貴的線索,諸如他們對大自然的看法、對文化動機的選擇,以及對愛情的態度等等。尤其我們注意到,故事裡那位人格化的「神」似乎代表某種可以利用的觀念。當大丸人需要什麼東西的時候,通常都會先向神索取。他們會帶著水果豬肉到廟裡討好神,然後對神說:「給我一大筆錢!」或是:「你知道什麼號碼的彩券會中獎嗎?」祭拜完後,他們就把豬肉水果拿回家吃掉,然後等神把錢送來。如果神真得如其所請(這樣的例子並不多),他們就拿出一小部分錢讓神享樂,例如請神聽流行歌或看脫衣舞。要是神沒有達到人們的要求,那個神就會變得很寂寞,因為大家都不理祂,害得祂只好自己跟螞蟻玩耍。有的神甚至會因此招來殺身之禍,因為有些激憤的信徒會把祂的鬍子拔掉,或是把祂的胳臂折斷。許多初抵大丸島的研究者,往往會被琳琅滿目的神和廟弄得滿頭霧水。其實歸納起來,大丸島的神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熱鬧的、香火鼎盛的神;另一種則是寂寞的,沒有人理會的神。當然,這並不是絕對的劃分,因為每隔幾天,熱鬧的神可能就會淪為寂寞的神。由此可見,神明地位之升降,完全繫於祂滿足大丸人的能力和次數。由於競爭非常激烈,因此所有的神都很緊張,大家都很努力猜測下一期的彩券號碼。

不只神可以利用,就連鬼和祖先,在大丸人心目中,也是需要善加利用的資源。他們似乎相信,所有自然和超自然的存在,冥冥之中都有其「神力」。如此一來,就引發了繁複的信仰行為。不管是路邊的石頭、道旁的野花、會算術的水牛、或是喜歡聽音樂的長鬃山羊、乃至頭上插著一朵黃玫瑰的野豬,只要牠們能指示發財之道,隨時都有可能成為大丸人膜拜的對象。當然,指示的方法非常複雜。有的狗藉著吠叫次數來傳達會中獎的彩券號碼;有的螞蟻則藉著變換隊形;有的豬更厲害,每次大便的時候,大家都爭相圍觀,直到開獎後才把牠殺掉。

當原始民族發展出蓄累私人財富的觀念後,緊接著就會出現利用巫術發財的現象。大丸族的巫師除了治病外,還要運用種種模擬巫術和交感巫術,為迷惘飢渴的族人指出獲取財富的途徑。一般說來,擔任巫師並沒有特別的資格限制,最重要的是能隨時陷入昏迷狀態,並且保持全身顫抖,以便與神明溝通。大多數的昏迷者喜歡藉機鞭打毒笞自己的身體,好證明自己確實達到忘我神交的境界。曾經有個巫師清醒後發覺自己滿身是血,不由得滿臉羞愧,因為大家都嘲笑他法力有限。他連忙要求神明把他變成小白兔,但是神明不肯,於是他只好趕到醫院,把自己包紮成小白兔後才出院。

除此之外,大丸人還相信,已逝去的祖先會影響子孫未來的生活,尤其關係到財富累積之多寡。為了謀求最大的幸福,依此觀念發展出的一套數理演算,已經到了非常奧妙且完備的地步。其中牽涉到個人在宇宙中所占有的時間向量和空間向量,最重要的是死者的生辰死時,以及埋葬的時間、地點和方向。要是關鍵之處有什麼差錯,他們認為噩運馬上就會降臨。而最可怕的噩運,莫過於出門前一腳跌進稀飯裏,那通常是大饑荒的凶兆。從這一點來看,大丸人似乎是自我記憶的受害者,永遠擺脫不了祖先的影子。

死者固然重要,生者的時辰也不容忽視。於是大丸人又發展出類似占星學的命運推算表。他們相信,從一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可以看出他這一生的流年或大勢。因此,要是有個孩子選對了時辰出生,大家都會向其父母道賀,並且頒發一塊「免戰牌」給小孩,意思是說,這個孩子以後不必奮鬥就可以享盡榮華富貴。要是小孩選在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那就慘了。因為凶時出生的人很容易被五鬼附身;五鬼是五隻很愛鬧的鬼,平時最喜歡搬東西,所以小孩常常被搬走。碰到這種情況,父母就要在門口高喊:「趕快回來喲!趕快回來喲!」

為什麼大丸人能夠包容如此龐雜的信仰,而不致引起人格的錯亂或社會的不安呢?對於習慣一元信仰的種族來說,這簡直是匪夷所思。要知道,這種包容並不只是社群與社群間彼此的容忍,而是個人匯集多種信仰於一身的奇蹟。然而,如果其中有兩種信仰發生衝突,個人又該如何調解呢?例如:一個吉時出生、握有免戰牌的大丸人,要是把祖先的屍骨葬錯了,究竟該怎麼解釋自己的命運呢?

多年來最困擾人類學者的,便是大丸人將矛盾集於一身的特質,他們不只信仰行為表現如此,就連日常生活,也顯現出強烈的「矛盾統合性」。而更讓人驚訝的是:矛盾並沒有在他們身上產生任何衝突,反而經由某種極奧妙的心理轉化,而達到高度的和諧狀態。

難怪有人懷疑,喬治歐威爾描寫大洋國的「雙重思想」時,便是以大丸人為藍本。在《一九八四》這部小說裏,雙重思想是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必須熟習的心智遊戲。所謂雙重思想即是:「個人的心智能夠同時掌握互相矛盾的兩種思想,而且全然接受這兩者。」

嗅覺靈敏的人,其實可以從大丸人的開國神話裡覺察到這種傾向。他們明明要到東方,口頭上卻硬要說「我們一定會回去!」就是這種「口是心非」的心態,使得他們得以對各種矛盾保持冷漠。類似的例子,在大丸人的生活中簡直不勝枚舉。例如大丸族的男人最喜歡欣賞一種叫「牛肉場」的舞蹈。表演的女郎並不需特別的舞蹈訓練,她們只要負責把衣服脫光在台上走動就夠了。面對如此赤裸裸的演出,持喀爾文教派的尺度來衡量,恐怕沒幾個人受得了。但是大丸人卻能處之泰然,絲毫沒有罪惡感。不,不僅沒有罪惡感,他們甚至熱中到了舉族瘋狂的地步。

難道是他們的道德觀念比臭氧層還稀薄嗎?不,相反的,大丸族多年來一直以濃得化不開的道德觀獨步全球。原來其中的矛盾,又是「口是心非」作祟的結果。他們心裡明明知道台上走動的是人肉,但是大丸人卻硬說那是牛肉。既然是牛肉,再怎麼色情的表演,也就能安之若素地接受。曾經有人真的把牛牽到台上散步,結果大家都看得臉紅心跳,紛紛奪門而出,一邊喘氣一邊直呼:「太可怕了,怎麼會有這麼色情的表演呢?」

虛張聲勢是口是心非的另一種異化行為。許多大丸人都極嫻熟於此種表演模式。當然,要做到這地步,首先一定要常練習自我膨脹;其次要對某些不可能達到的理想抱持偏執的熱情。神話中,船長最後對所有船員的承諾,就是很典型的例子。有的大丸人會定出不可思議的目標,而後逢人就訴說他的理想,諸如「打倒邪惡」或「變成一隻小鳥停在電線桿上唱歌」等。即使終生未能達到目標,他們也不會有絲毫內疚或遺憾,因為在他們內心深處,似乎根本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只要經由微妙的自我欺騙或自我說服,大丸人就會相信自己之所以活在世上,是因為肩負著某種神聖使命的關係。

相對於此種浮誇的妄想傾向,是他們對感情隱隱藏藏的態度。幾乎所有大丸人都不會明白宣示自己的感情。他們從不為自己的子女舉行成年禮,惟一類似成年禮的活動是畢業典禮。雖然他們跟許多民族一樣,對於處女崇拜和月經仍殘存著一些禁忌和限制,但是當少女初經來潮時,族內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儀式。父母通常在一旁偷看孩子成長,等到有一天,他們發現孩子會抽菸喝酒跳舞了,才知道孩子已長大成人。萬一他們的孩子什麼也不會,只會流著口水對龐德女郎傻笑,父母就得延請巫師為孩子舉行驅邪儀式。要是巫師的法術不夠高強,也跟著孩子傻笑起來,父母就得親自為巫師驅邪;直到最後大家圍成圓圈一起合唱〈當我們同在一起〉,儀式才告完成。

早期的大丸人認為愛情是很可笑的觀念,難怪大家聽到神臨別前講的話,會不由自主笑成一團。愛情不僅可笑,而且是嚴格的禁忌。婚前男女的交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不幸發生了這種事,整個家族都會覺得很沒面子。(從前大丸人視「面子」為珍貴的財產。所謂沒面子,意思相當於「榮譽在臉上破裂了」)通常要到論及婚嫁的時候,當事人才可能見一次面。要是準新郎很喜歡準新娘,他的心就會像老鷹一般翱翔;然而婚後如果兩人常常口角,他的心就會像大象一樣沈重。

如今隨著文化傳播的影響,婚前戀愛已成為普遍的現象。饒是如此,大丸族的少男少女,還是不習慣說出他們傾慕的對象。很少有人宣稱他愛上了誰,免得遭受同儕訕笑。要是一個男子受到女方遺棄,那簡直是奇恥大辱。這時他只有選擇出海一途。因為只有以海為家,才能稍減失戀的痛苦。(我們不要忘記大海在大丸人心中的分量。)從此以後,他可能要花費半生,在冷冷的海風中從事放逐自我的旅行,在青青的路燈下尋覓故鄉的雨滴,在風雨微微異鄉的都市裡思念從前愛人糖蜜般的話語。

從這種異常行為,也可略窺大丸人遭逢挫折的反應。他們似乎很少正眼瞧過挫折。遇到挫折的時候,不是試著去遺忘,就是趕快把它埋葬掉,當然,這並非說大丸族是個健忘的民族。對於曾經有過的光榮,有誰肯輕易遺忘呢?只可惜,值得大丸人回味的光榮實在太少了。「歷史,」一個頗有智慧的大丸老人說過:「是一隻愛哭的玩具態,只要你一捏牠,牠就哭了。」






所以大丸人平時很少去觸碰那隻熊,只有碰到重要的慶典集會,才把熊抬出來遊行。背負著這麼沈重的過去,難怪每個遊行的人都汗流浹背。我們不明白的是,他們到底要把熊抬到那裏去?

以我們目前僅有的觀察成果,要角回答這個問題未免嫌之過早。在人類眾多的文化動機中,大丸人選擇了財富做為主要的追求目標。然而,財富的累積如果沒有配合健全的社會上層結構,勢必造成特權的泛濫和橫行。而且一味專注財富的追求,也會犧牲掉某些可貴的文化體質。如今,以氏族為結構基礎的傳統大丸社會,正面臨著崩潰解體的命運。在大傳統的崩解聲中,我們依稀可以聽到大丸人那段無奈的祈禱詞:

我們即將離去,是的/我們即將離去!/當大地不再芬芳/當小鳥不再歌唱/當貓頭鷹開始/大笑的時候/我們即將離去,是的/我們即將離去!/當鯨魚穿上芭蕾舞衣/當犀牛打上綁腿/當新買的勞斯萊斯/無法發動的時候/我們即將離去,是的/

我們即將離去!/帶著仿冒的美金支票/還有心愛的/莫狄格里亞尼的/少女畫像,啊!我們即離去!

在這段準備背棄諸神的禱詞裡,再一次流露出大丸人濃厚的移民心態。固然,離去是最不得已的作法,誰也不願見到這種情況發生。但是,如果樂觀點看,傳統的崩解,未嘗不是一個嶄新社會誕生的先聲。大丸人對未來的迷惘,或許正是新社會誕生前的預兆。

在這個徬徨迷惘的時刻,下面這一則類似預言的先民神話,雖然不能為大家指出明確的方向,卻值得學者好好回味思考:

……神很生氣,便把船長叫到跟前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子呢?」船長既惶恐又茫然,連忙跪倒說道:「至高無上的神啊!我該怎麼辦呢?現在大家都不喜歡我了,自從他們知道我的智齒是假牙以後。」

「沒有關係。」神看到祂的子民再度流露出羔羊的表情,不禁大喜,便指點他說:「除了鈔票,你還應該給他們發票。」

「什麼?船票?」

「不,選票。」神很神祕地笑道。

但是祂的口音依然不清楚,船長又把選票聽成股票,因此回去後便告訴大家,他決定把股票公開上市。大家聽了都雀躍不已。從此以後,船長變成了董事長,眾人也都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包括島上每一隻年老的豬在內,因為新的公司法不僅保留了原有的社會福利精神,也保證他們最後都能安詳地走入電動屠宰場。

以上這則神話雖然可能有翻譯錯誤之處,卻道出了所有大丸人內心深處的集體潛意識。「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不僅是王子和公主的童話,其實也是許多文化模式裡最深沉的渴望。這個世紀比較人類學的研究,為我們否定了文化優劣論,亦即沒有所謂絕對優秀的文化,也沒有所謂愚昧不堪的文化,因為各個文化模式所代表的,正是各個民族所選擇、所發展、所追求的最適當的生存方式。

願徬徨的大丸人,能夠盡快找到他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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