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先賢駱香林(1894-1977)先生,生前樂山樂水,能詩能文,曾於1949年手訂「花蓮八景」,與詩友反覆吟詠之,復請國畫大師溥儒繪製花蓮八景圖,對花蓮之美的體會具有承先啟後的定音作用。此八景曰:「太魯合流,八螺疊翠,築港歸帆,澄潭躍鯉,能高飛瀑,紅葉尋蹊,秀姑漱玉,安通濯暖。」(其中「八螺」、「躍鯉」兩項,乍看以為是螺肉鮮炒、活魚多吃之類的烹調新法,後來才知指的是美崙山、鯉魚潭。)我四肢不勤,疏懶成性,不能踵繼前賢,上山下海,捕捉風土民情之美,惟五官皆在,口舌仍能動,乃見賢思齊,杜撰「花蓮飲食八景」,略述花蓮生活風情,並一逞/陳「口舌」之快。

我的朋友小說家林宜澐常常大放厥詞,說花蓮並不好玩,只是好住。此話傳來傳去,網路上竟有謂是陳黎說的。查我僻處花蓮,甚少離鄉遊歷,實無能力斷言花蓮──與外地相比──好不好玩,好不好住。半世紀以來在此生長居住,我只熟習我熟習的事物,好我之所好,惡我之所惡。我只知道在這麼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裡,哪些東西是自己還喜歡的;在吃喝拉睡、單調重複的生活軌道上,哪些是還能引發自己興味的場景。我的「花蓮飲食八景」記的是二十一世紀初我在花蓮領會的飲食場景,我不敢保證它們個個長立不朽,永不倒閉。但如果你看了這篇文字,趕緊坐火車,坐牛車,坐飛機或坐傳真機來花蓮,我想應該還來得及恭逢其會。此八景(依雲朵爆奶度排序)分別是:

一、美侖園景午餐/午茶
二、花間茶堂坐談人間
三、藍藍冰涼肥美沙西米
四、松園黃昏餐風飲茶
五、和南寺素食水色星光
六、豆子鋪涼甜紫米粥
七、民國路蹲嘗一口餡餅
八、邊走邊吃紅豆麻糬

美侖飯店開業十餘年,在美崙高爾夫球場旁,是花蓮第一間五星級飯店,原本是松樹林立之地。英文名稱Parkview Hotel。坐在一樓西餐廳或二樓中餐廳,果然可見萬坪草地及許多松樹。對此綠意盎然庭園,在午後飲茶、用餐,實人間一樂也。一樓西餐廳原本有一高十米、長四十米,敢說台灣唯一的落地大玻璃窗,去年颱風來襲,將六塊大玻璃碎成無數小片,整修後玻璃窗猶在,但已被框架成一百二十等分。每次與父母妻女在此午茶,覺得真是不可多得之奢侈,不只因為造價千萬的大玻璃,更因為窗外那無價無常的天藍雲白山青草綠,窗內圍桌暫繫的倫常。我更喜歡在二樓中餐廳用餐,因為客人更少,而奢侈依舊。這裡的糯米雞、紅豆糕等是我的最愛。詩人洛夫去年從加拿大回國,在這兒與我爭吃芝麻球。捷克漢學家,年紀小我多多的吳大偉(David Uher)博士來花蓮遊玩,我帶他來此午餐,他說先前隨哈維爾總統來台訪問,開口擔任翻譯外,也吃了不少東西,覺得沒有比這快意、舒適的場所。我以美侖園景為花蓮飲食首景,非因其五星發光,而是因為草地上若有似無的光與影。我有一首三行短詩:「母親說過年到外面吃飯,跟回家/幾天的弟弟。我們到外面吃飯/看窗外明亮的草地,天上的雲」,寫的就是這倫理之窗,小津安二郎之味。

在花蓮,最容易找到我的地方就是茶鋪,特別是兩間寫著「花間茶堂」的王記茶鋪。新開的一家近我任教多年的花崗國中,人潮不絕。日日出入其間,我倒沒有注意有什麼特別之花。只要在花蓮,你就是在花間,在人間。花間一壺茶,獨飲誰願意?當然是兩三好友,加三四點心,外加一室嗡嗡的人聲/人生。最近一年,常坐火車到外地講詩,也光顧了一些茶鋪,我敢說沒有一處的珍珠綠茶、酸梅紅茶勝過此間。這兒的綠茶調配、搖晃得恰如其分,茶有味而爽口,杯中粉圓涼、Q、甜而不膩。偶爾一塊綠豆凸或蘿蔔酥餅,回味無窮。回到花蓮,一下火車,最想吃的就是一杯珍珠綠茶。它賺我的錢,我賺它生之況味,瞬間之歡愉。

來花蓮,如果沒有到太魯閣,簡直沒有來花蓮。對花蓮人來說,到太魯閣就像進出廚房(台語所謂「行灶腳」)一樣。但廚房裡有什麼,除了人盡皆知的溪谷、峭壁──那些萬斧亂砍、四處懸掛的巨大石頭砧板,一條千刀齊斷,依舊蜿蜒細流的無管自來水?我喜歡在太魯閣國家公園遊客中心後面的台地上,或坐或臥,看天闊山高,看一群黑鳥忽然進入我的視窗,在天藍與山藍間恣意飛翔,腳下是出了峽谷後豁然開朗的立霧溪床。飽餐了山色水色,離開台地,到太魯閣口附近的藍藍小吃店,吃沒齒難忘的沙西米。這裡的生魚片冰涼、肥美,沒有牙齒照樣完美入口,據店主人說,每日從附近的七星潭漁場送來。有一次去晚了,居然沒了,徒留馬年生的我的兩排長齒,上下咬切。店裡的吻仔魚煎蛋頗特別,用的是立霧溪出海口特產的小魚,口感有別於一般海吻仔魚。生魚片入肚,回花蓮市路上,可繞到七星潭,將猶在的餘味/魚味,與海風共享,放生回大海。

我曾說過,如果選擇一格底片沖洗花蓮,我要把鏡頭架在美崙山上,對準入海的美崙溪。而最佳位置就在美崙山上的松園別館。我好幾次邀朋友們來此談詩唸詩,希望很快地能夠在這個日據時期留下來的幽雅建築與松林間,開辦一個年年舉行,有蟬聲蛙鳴海風星光的「太平洋詩歌節」。女詩人李元貞高中畢業後即離開花蓮在外讀書、教書,前不久回來松園唸詩,面對數十年不見的松樹,尚未啟齒,淚已滿面。這是她少女時代的祕密基地。午後,來此餐風飲茶(「一杯有松針的下午茶」)看海清談,直到黃昏,保證你放下五官,身心飽滿。

我不習慣素食,雖然花蓮有幾家素食餐廳口碑甚佳,我還是視若畏途。但在鹽寮海邊小山上的和南寺,我吃了兩次讓我讚好的素餐。到鹽寮,十有八九是到面海的幾家餐廳大啖龍蝦九孔,何以和南寺的素食讓肉食者如我難鄙?曰:秀色人情可餐。兩次用餐都受詩人愚溪之邀,席間他夾菜、倒茶不止,妙語如缺席但宛在眼前的豬油滑溜。他超級熱情卻讓人一點不覺肉麻,除了因餐桌上無肉作祟外,跟他的愚憨、好客有關乎?他多次宴請詩人朋友,獲得據說可與三星級飯店媲美之表揚。但何止三星?那一天,吃完晚餐,走出廂房,在大家頭上熠熠發光的恐怕有千百顆星。何其素美的花蓮的夜啊,偉大的海就在旁邊。那銀暗的水色在我第二次上山舉箸時轉為明亮的藍,讓我在一首書寫中的詩裡寫下「海與天的床榻如此重,藍色如此輕」兩句。水色,星光,還有兩次都吃到的煎麵線,讓我覺得人盡可以「詩」位素餐。

從小到大,我總覺得奇怪,出外吃西餐、中餐,為什麼不能先吃或只吃那些好吃的飯後甜點,就像音樂會為什麼不能先演奏或只演奏那些好聽的安可曲?我喜歡吃甜點,上台北到「泰平天國」這樣的泰式餐廳用餐,為的就是吃它兩碗「椰香紫米」。花蓮也有口味相近的滇緬料理店,可惜飯後送的甜點太小碗而且紫米太少。所以我踏破涼鞋在後火車站富祥街上找到一家乾淨、可愛的「豆子鋪」:他們的紅豆紫米粥涼甜、大碗又好吃。我連吃了好幾天,訝異的老闆娘和我聊天,我才知道她平常就喜歡煮這些東西給住在附近的姊妹們吃,才在自家樓下掛牌營業。我拜託她把我當做她的家人,務必要為我把店繼續開下去。

花蓮市民國路上有許多賣吃的店攤,最常去的是祖師廟附近一家山東餡餅店。主人是一對勤奮和善的夫妻,妻子←麵、包餡,先生爐上烘焙,從開車設攤到租店販賣已近十五年。日售四、五百粒,每粒餡餅在爐上翻轉四、五次,一天要翻兩千餘次,十五年超過一千萬次,先生的手因此受到職業傷害,工作時右手拇指與中指間會疼痛。難怪吃起來滋味特別好。人生最「痛快」的就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吃著這被一隻因翻轉餡餅千萬次而受傷的手烘焙出來的美味餡餅,能不爽嗎?我通常蹲在路邊吃這一粒十元,一口即盡的餡餅。但千萬不要吃太快,因為裡面的肉汁很燙。我嘴邊有個疤痕,就是吃太快,燙傷留下的。這算是「餡餅的正義」嗎,把舌頭的快感建立在嘴巴的災難上?

民國路上還有一樣東西值得一提,就是十餘年前被我寫進散文(因而聲名大噪?)的「麻糬」。這幾年花蓮街頭滿是「XX麻糬」、「YY麻糬」一類的招牌,幾乎快成為公害了。看到觀光客提著一袋袋印著商店標記的麻糬,覺得真制式而俗濫。東西多了,還有什麼稀奇?花蓮的紅豆麻糬其實還滿好吃。以前上下課,路過麻糬店,總會停下來掏幾個硬幣,買一兩個來吃。所以麻糬還是可以買,可以吃,但只要少少一兩個,並且就在路上,邊走邊吃。這才是花蓮主人,而非「台客」的風格。

有一家美食小鋪(這是第九景嗎,或者輪到下一屆重選時再說?),門口貼著一副對聯,說「誰非過客,花是主人」。也許只有「花蓮」才是花蓮這塊地,這個名字,這個概念的主人,在上面來來去去,張口饒舌的都是過客。但還是要逞「口舌」之快,起碼一陳我陳某人斯時斯地陳口爛舌之快,即使不免陳腔濫調。還能做什麼,如果不叫我們的嘴巴、舌頭說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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