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離家愈遠,年紀愈大,愈增長我的失落傷感。祖母所代表的傳統台灣農村文化,經過我出國四十年來的經濟劇變,早已消失無蹤,我永遠回不去的故鄉,只留在腦海中的記憶。

人生就像是火車之旅,一站過了一站,似乎坐著不動,但是景色轉眼全非。

最近寫完個人一生的故事,我用「故鄉」、「田野」、「火車」寫出人生三部曲。從兒時記憶裡的老家南投,講到我如何成為人類學家的一員,讓我走上永不停歇的田野之旅。飄洋過海,跨越美洲、大洋洲、亞洲、歐洲,變成一個永不停息的旅人,做了一輩子「半自願」放逐遷移的旅人。

旅途從六歲開始,我跟著父母從北京回到遙遠的南投故鄉,領悟了四周充滿多種多樣的文化。我的兒時生活多元又多變,就像日後調查研究的許多社會與文化。我腦中長存著一幕一幕兒時影像,其中有兩幅至今歷歷如新的活畫面:有一幕看見每天從老家後院牆外衝出田邊、冒著黑煙、轟隆轟隆的糖廠小火車;另一幕看見祖母帶我去舊厝,烹製神奇美味的糕粿美食,觀察祖先老屋裡叔伯兄弟們怎麼過日子。

旅途離家愈遠,年紀愈大,愈增長我的失落傷感。祖母所代表的傳統台灣農村文化,經過我出國四十年來的經濟劇變,早已消失無蹤,我永遠回不去的故鄉,只有偶爾在日本像似南投糖廠的小火車上,找到一點蹤跡。舊厝何在?只留在腦海中的記憶。

接自來水之前,姓吳的幾十口人家

全靠這井飲水、洗菜、洗衣服

舊厝是祖父留下的老房子,在南投街市南端,離縣政府和鎮公所不遠,同在一條大街,是當時唯一通往彰化和台中的大道。一排五間磚房子,大門外有三角形的庭院,院中有棵百年楊桃樹,樹枝伸展跨出大街,後來稱為彰南路。院子側面是屘叔公(最小的叔公、祖父的堂弟)的一排房子。其實舊厝只是祖公傳下產業的一角,我們四周幾十口人家都是同一祖公的後代,大家都是「叔伯兄弟」。

一九四六年,我家從北京回到南投,住進原來南投鎮長住的日式新房子,兩年之後搬去台北。祖母來跟我們住的那兩年,舊厝鎖上大門,沒人居住。有時我跟祖母回去使用那裡的廚房和大石磨,把米磨成粉,蒸各式糕點。我到各個陰暗神祕的房間巡視,祖母臥房擺著巨大雕花紅木床、高大的古老櫃櫥,還有馬桶和雕花的洗臉盆架子。

祖母沒受過育,不識字,姓林名傑,出身北投埔(草屯附近)農家,嫁給家境富裕的獨子,祖父吳鼎秋是日本時代第一個被派任為(土庫)電信局長的台灣人,祖母當時十分風光。再加長子(我父親)留學日本,又去過中國大陸,另外兩個兒子也做到南投和草屯的電信局長,還有一個兒子當醫生,祖母在親戚四鄰面前是個受尊敬的人物。

打開後門,或者從廚房出去,有條石板舖的小巷,從小巷走出街邊,有一口大水井,在上初中接了自來水之前,姓吳的幾十口人家全靠這井飲水、洗菜、洗衣服。水井的對街,有三、四家傳統工藝店鋪;一家棉被店、一家鐵匠,還有一家最吵人 的榨油舖。

借看過我們家譜,

才發現我是太公遷台第九代子孫

後門隔著小巷有一排房子,住著汝承仔叔公的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汝承仔叔公留著兩撇仁丹大鬍子,使我聯想到「國父孫中山」先生。汝承仔叔公娶了兩個嬸婆,小嬸婆(姨太太)是個聾子,愛到我家串門子,找祖母聊天,嗓門很大,祖母常笑她「臭耳人厚話(聾子話多)」。大嬸婆也常對祖母抱怨譏笑細姨,祖母說大嬸婆從年輕抱怨到老。汝承叔公是祖父的一從堂弟,平時給人做「代書」,他是日本公學校畢業,在南投糖廠和台中法院做過職員,戰前回過唐山老家平和祖祠抄對族譜,我出國之前,找他借看過我們家譜,才發現我是太公遷台第九代子孫。

汝承仔叔公家再過去是阿財伯的大莊院。阿財伯是親戚中最有錢的土財主,有幾甲地,但是他還保持一小塊水田自己種。阿財伯兒女很多,兩個大兒子已經娶了媳婦,二兒子紹顯兄夫婦都是小學老師,溫和有禮,每次見到我都要跟我談大陸三○年代的文學。初中有次暑假回去見到紹顯哥,他拿出《阿Q正傳》,問我看過沒有,我當然沒看過,當時魯迅的作品是禁書,我是後來到了美國才有機會讀到。

阿財伯那邊有兩間屋子,住著兩家不是姓吳的親戚。一間住著阿財伯守寡多年的妹妹,我們叫她「阿耳仔姑」。另外一間房裡住著一位很老的寡婦老太太,帶著一個比我大幾歲的兒子,每天穿著破了洞的髒衣服。她們屋裡沒什麼家具,顯然是族人最窮苦的一家,我也沒搞清楚她跟阿財伯的關係。

小學二年級,某堂叔娶媳婦,宴席擺滿各家客廳和阿財伯的大院。我們幾十個小孩都被放在汝承仔叔公的客廳,坐著小板凳圍著幾個小桌子吃飯。那位窮堂兄告訴我們,他可以表演吃白飯給我們看,不必配菜,我們都不信。他當場呼嚕呼嚕一口氣吃下三大碗飯,另外一位堂兄幫忙解釋,他家平時沒資格吃白飯,連摻蕃薯籤煮的飯都沒得吃,只能吃蕃薯,所以他見到白飯特別愛吃。等我上大學的時候,在台北見過這位表演吃白飯的堂兄,西裝革履,聽說他從鐵工廠小工一路做到老闆,後來自己開工廠,生意頗為成功。

堂弟回答:楊桃是『公』的,

祖公的後代都有份

阿財伯家的廚房飯廳跟我家後院隔鄰相連,有時看到他家十幾人分批吃飯,十分熱鬧。阿耳仔姑和媳婦們都幫著阿財嬸在廚房轉來轉去,他們還忙著餵後院養的豬。我家後院的豬槽空置,祖母以前大概也養過豬。

我小時候慢慢了解這些人家都是「阮耶郎」(我們的人),小孩們常到處串門,有時躲迷藏,還隨便躲到人家臥房裡去,因為白天都空無一人。每家一有什麼事,大家都去看熱鬧,家家客廳就等於是過道,經常人來人往。

從小學到中學,每次放暑假回到舊厝,祖母都叫我負責打掃前院,我長大以後才知道祖母遵從古代《朱子家訓》教子之方,訓練小孩灑掃應對。我一直以為前院和楊桃樹屬我家所有,直到小學四年級問五叔兒子,為什麼阿財伯的兒子可以來採我們家的楊桃,堂弟回答:「楊桃是『公』的,祖公的後代都有份,阿財伯的兒子當然有份採取。」這是我小時候對祖產和家族的一大領悟。

高中時,三叔買下舊厝各兄弟所有的份(當時爸爸還在獄中),拆了老房子,砍掉楊桃樹,在老屋和前院蓋了兩層寬大樓房,樓下沿街做為開醫院的店面。那時四鄰吳姓的老房子全都拆了,重建了十幾家店面,多半租給外人做生意,而且大家也很少來往了。

小時候隨興到舊厝各家串門聊天的日子,只留在日漸淡忘的記憶之中。

(選摘自時報出版新書《故鄉.田野.火車──人類學家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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