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郊遊,一群踩著鐵馬,常到市區北邊約十數公里的三棧溪玩。那時溪水清涼冰晶,像是才由山底地心釋湧而出,水底石礫顆顆都能細數。撿些石塊,先在溪邊築成小窪,帶去的西瓜放進凹窪裡冰鎮;游過水後,就有透心涼的西瓜吃。

假日,帶幾顆西瓜,大鍋子,一箱生力麵,一袋子飯糰,親友幾個家庭相邀去溪口野餐。

溪口開闊,細泥細沙。小孩低頭看著兩腳,一下下踩在軟軟的沙地上。沙地果凍樣晃晃搖了起來。越踩越軟,漾漾踩出一圈水來。腳盤陷入。再踩,腳踝整個淹沒。「再踩的話,小心整個被吞下去。」電影院才演過流沙吞噬人的場景。

「好嘛,好嘛,那來玩丟泥巴……」話還沒講完,不曉得哪裡射來的泥巴彈,「啪」一聲,炸濺在這孩子的胸膛。霹霹啪啪就亂起來了。一下子槍林彈雨,一場混戰。身邊同國的隨時有可能砲口轉向,敵我戰況不明,無論多麼機靈躲閃,都免不了中彈。

總有一個,「啊──」一聲哀嚎,兩手摀著胸膛傷口,半轉身,悲壯的倒下去。沒關係,不分敵我一下子就都圍了過來,很快的將他給就地掩埋了。

「吃飯囉。」溪畔的鍋子噴著高高白煙。

乒乒砰砰紛紛跳下水去,洗掉一身泥濘,陣亡埋著的都活過來了。一下子鬧混了煙泥滾滾一湍溪水。沙質細軟,無論怎麼沖,怎麼洗,內褲如篩斗,大家都留著褲檔黑黑一包沙漬。

鯉魚或鱸鰻

一邊吃麵,有個孩子說:「這裡的水會咬人。」

「咬人?」

「不痛,沙沙的、點點的,全身都被咬。」

「是魚啊,魚仔在咬你。」

是啊,溪側那邊,有人用石塊疊成兩條漏斗口似的手臂,寬嘴朝向上游,漏斗底剩一尺寬,那裡撐著一張蚊帳樣的網袋,所有游進臂彎裡的魚蝦,最後都落入網袋裡。看到嗎,一座座石滬都像貪吃的嘴,吃了鼓鼓飽飽的一肚子魚蝦。

那個年代,一陣子就聽說──哪條溪、哪個潭又抓到幾十斤重的大鯉魚或大鱸鰻;也傳說哪裡、哪裡,有大鱸鰻上岸吃掉放養的小豬或雞仔。年輕的小姑媽長得娟麗清秀,她說,她在溪裡游泳時,一尾大鱸鰻溜一下觸著她的肩膀滑過去。好長一段時間,都以為小姑媽說的大尾鱸鰻是大尾流氓。

父親說,他唸花蓮高中時,上、下學經過美崙溪口,常看見橋下浮著每條都好幾斤重的一群鯉魚。看過一張美崙溪老照片,阿美族人在溪畔舉行捕魚祭;划舟、灑網好不熱鬧。

那年代,每天傍晚,都有從溪裡回來的阿美族婦人,額頭背著藤簍,裝滿用姑婆芋葉子包裹的現撈野生蜆仔,沿街兜售。

高中時郊遊,一群踩著鐵馬,常到市區北邊約十數公里的三棧溪玩。

那時溪水清涼冰晶,像是才由山底地心釋湧而出,水底石礫顆顆都能細數。撿些石塊,先在溪邊築成小窪,帶去的西瓜放進凹窪裡冰鎮;游過水後,就有透心涼的西瓜吃。

溪床卵礫,千淘萬洗細細揀點不曉得多少遍,沒一點泥塵沾惹,長不出一絲苔藻。如此冰晶溪水不允許一點不潔和瑕疵。溪水出谷才兩、三百公尺便已來到海口。溪流兩畔盡是崖壁,葉林茂密,蟬音、鳥鳴洩進溪谷喧鬧得十分寧靜。

那時的海很幸福,終日飲著這樣的瓊漿玉液。

踩過這樣的卵礫,泡過這樣的溪水,皮膚、血脈甚至骨骼,透身清涼潔淨,大熱天裡能維持幾個小時乾爽不會流汗。

山澗跳水

有時,相邀去上游點的山澗裡跳水。

急於出谷的溪水匆匆潺潺,遇著攔擋的石塊便撲出一沱白穗;遇著了那壯碩巨岩,溪流聰穎迂迴,並不正面對衝,暗地裡一把把掏刮岩下底基。經年累月,搔挖出岩下一窩潭凹。

就是這裡,岩塊約三米半高,岩面斜落,依高度恰好一米一階,潭凹如一彎澄藍朔月倚抱石底,天生麗質的跳水跳台。

最低點起跳。腳下、頭上,空中舞弄兩臂;高級點的,跳出後兩臂擒抱單膝,身子稍稍後仰,臀部著水。水花炸濺。噗通、噗通,普通、普通;這種跳法只是熱鬧好玩,青蛙不如。

嬉鬧一陣後,高升一階,擺脫了些喧鬧。

挺腰躍出,空中急速折腰,兩掌拍點一下腳踝,彈簧樣的拉開疊合的上下半身,指尖恰好觸水,引拉著身體流線,「溲」一聲,滑入水面。這跳法急折急拉,都在剎那間,稍點遲緩,身體會曲成鍋蓋狀,「泊」一聲蓋向水面。幾乎是身體最大橫面直接撞水,儘管才兩公尺高,顏面、腹胸、大腿都像扎扎實實挨了個大巴掌,紅通通的一陣痲痛。不僅痛覺,尷尬的是出水,岸上的已經紛紛抱拳作揖,加個姓氏尊稱「公公」。

淘汰了幾位公公,再升一階。這階叫飛燕平台。

凌空挺腰像隻飛燕,即刻縮腰俯衝,讓身子像把滑溜的劍,「溯」一聲文雅的點破水面。這個嘛,三米高,需要些膽量和技術。

「溯」,完美的破水。怎麼,這位英雄久久泡在水裡,頭顱浮出水面四處溜轉,像在尋找什麼。一陣子後,謎底漸漸浮出,一條花短褲,浮出水面漂漾。

勇者登高出場

再升就到頂了。三米半。差半米事小,但這方端頂跳台,往內稍稍旋扭,孤峰突起,這個跳點躍出,得側腰先閃過一褶突陵,之後,縮腹,半旋身拉回斜面,凌空內轉、斜切,才得以順利衝進潭凹內緣最深處。

好嘛,好嘛,鼓勵鼓勵,一場電影加一碗四果冰如何。

重賞之下,勇者登高出場。

全場噤默除了水聲。

高點上,他兩臂稍稍後揚,挺了挺胸膛,蹎了兩下腳跟,深深的吸了幾口氣。不是裝模作樣,是嘗試、是挑戰,是年輕的氣慨和傻勁。

躍出,飛揚,縮身,側旋……完美的動作發生在風與風的縫隙,在一波漣漪和一波漣漪之間……

「吥」,如針尖點破緊繃著的藍稠帛錦,水花竟輕如棉絮。

蟬聲鳥聲嘯叫聲歡呼聲一起回來。

出露水面,吐一口微笑的水,滿臉都是憨酣水滴。這一生最美的表情。

不驕傲,也不多話,默默的竟然又上去了。這次,沒人答應電影,沒有四果冰。看來不為了喝采,也不是逞英雄。

那麼專心的,安靜的,出神的,站在端頂。世界消失了,靜寂了,就剩眼下藍澄澄那彎潭凹。躍出,落水,不過短短幾秒,但那是離開、是唯一、是超越、是止靜。就這樣,傻乎乎的,一次又一次上去,像上了癮。

夏末,去溪畔釣蝦子。半夜,一條約三尺長的雨傘節從跨下石縫間隙悠悠鑽出。沒嚇到我,也沒嚇著牠。

天亮後,披一身翡翠的翠鳥忽忽掠過;一隻鱉將頭探出水面;烏?樹的倒影橫過溪面,風一吹,落葉飄搖一片片波起漣漪;一隻烏龜慢慢爬上石塊,準備曬太陽;兩岸竹叢彎腰,這岸的向那岸鞠躬,那岸的彬彬回禮;岸緣,縮著脖子的一隻夜鷺,不知還等著什麼,仍未撤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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