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動的學校》是台灣唯一一所體制外中學教學記實,由教育工作者李崇建所著。李崇建曾任體制外中學教師七年,目前與甘耀明、許榮哲等文學與資深諮商教育工作者,結合親職與文學教育,於台中市開設作文班。

這所看似放任的學校,學生可以蹺課,可以反駁老師……卻潛藏著讓孩子找出自我價值的祕密!本書將告訴讀者,除了補習、考試,教育有沒有其他可能?除了委屈、憤怒,孩子有沒有其他的成長路?如果我們曾在茫然與淚水中長大,我們能不能別讓孩子走相同的路?

所有的委屈與衝突,所有對權威的質疑與挑戰,身為全人中學的資深教師李崇建真實的以文字呈現。當傾聽、尊重、引導、等待與接納被一一落實在課堂上,那是一段嚴苛的考驗。考驗著教師權力的被解構,也考驗著教師回頭省思教育的本質。

內容嚴選:學生,幫幫忙吧!

又到了令人苦惱的中文A課堂。

中A是小五和小六混齡,但經常如被踩過的蟻窩般失序。上課時,有學生將教室當田徑場,接力奔跑兼跳遠;有運動完的學生以大字橫陳桌上,用三十七度C體溫烘乾衣物;有學生在教室爬上爬下,這兒成了麥當勞遊樂場。

這不是地球人教室嗎?為何我彷彿是外星人老師,在講堂上唱獨角戲?我屢屢表達無法上課,要求安靜。這時身軀正在牆壁攀岩,打算當蜘蛛人的學生B竟理直氣壯說:「沒辦法上課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隨後依然故我,一口氣快爬到天花板去了。我一時瞠目結舌,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因為那似乎真是我的問題,學生可沒人表達不舒服的意見。然而,有誰能在這樣的課堂上課呢?

有一次,學生C在課堂玩到樂不可支,正把自己當火車,將窗戶當山洞,穿進穿出。我靈機一動,要求C說出我剛剛教過的內容,試圖指出他們上課不專心,藉以改善秩序。想不到,C竟然完全答對,還加了註解:「看,我這樣玩也能上課吧!這真的是你的問題,不是我們的問題。」令人氣結。我除了好奇他是怎麼聽進去我上課的內容之外,一時之間竟也無可奈何。

我問別的老師如何上課?大夥兒紛紛表達這一班特別不容易上,只好拆成幾個小班級。另一個教師帶的其他班中文課則乾脆以電影、散步、談論的方式取代了正統的上課方式。我一不想這麼快認輸,拆班上課時數變少,否則自己要加班。二不想上花俏而不持久的課程,因為看電影、散步的方式不是自己的專業,怕上久會心虛,難以為繼。結果最後只能任由情況持續惡化下去。

那是我來這個學校的第一年,我感到無比挫折。當時我質疑:這就是開放式教育嗎?解構了秩序與權威,真的能讓青少年教育順利進行嗎?我很想打退堂鼓。

解放之後

體制外學校大多強調解放,很多人也支持「開放」的理念,因為孩子的創造力不會因此被侷限,有更大的發展空間。然而,在學生解放的同時,教師的權力也被解構了,這對習慣傳統教育的老師來說,無疑是一大挑戰。但是,解放之後便天下太平,學習的問題也得以解決了嗎?答案顯然沒有這麼簡單,因為教師經常困惑於:什麼樣的學習秩序才是有效?新秩序又該如何被建構?

我讀大學時,系上有一門「兒童文學」課須到東大附小見習,跟小朋友講故事。我故事講到高潮處,全班四十幾位學生笑得不可開交,還私下討論,結果課堂終於失控,像市場吵鬧不休。這下可好了,一群台前的見習老師束手無策,看著小學生快稱王獨霸了。這時,始終坐在教室後頭的正牌導師站起來,拍著手,唱著歌。首先是五、六位小朋友跟著唱,接著十幾位,最後全唱了起來,最後導師才比個手勢要大家停唱。我這才注意到,這原來是他們班上的「安靜歌」,讓學生們的注意力轉移到同一件事情上,主導權最後回歸教師手上。

這件事讓我印象深刻,但這在全人學校卻無法實施,因為學生不吃唱歌這一套,覺得那是騙孩子的把戲,課堂依然失序。

最後,我投降了。

失控的討論

「好吧!沒辦法上課真的是我的問題,請大家幫幫忙,一起幫我想個辦法吧!」 面對菜市場一般吵鬧的課堂,我只能承認那是我的問題,求助學生。

「安靜啦!崇建要請我們幫忙!」一個女生聽到我的需求,呼籲全班。

「崇建怎麼了?是身體不舒服嗎?還是出了什麼事?」B從桌子底下鑽出來,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讓我和全班跟著大笑。

還有兩個原本橫陳在桌上成大字形的學生也坐起身子。

「喔!我沒辦法上課啦!請大家幫我想想辦法。看是不是上課太無趣了,要換一種方式?還是其他有什麼方法?」我停止課堂進度,決定非要商量出一個彼此的共識不可。

大家七嘴八舌討論一陣,從最初談要如何幫助我進行課堂,到他們對中文課各種意見。

有人說:「上課很無聊啊!能不能換一些新花樣?」

也有人要求:「能不能每節課都講故事?」

也有人希望效法別班,能夠每天看電影、散步、聊天、吃零食。

學生吵成一團,不可開交,簡直成了批鬥兼要求大會。我一時也無法控制,就這樣吵吵鬧鬧將時間結束了,並且約定我準備零食,下一堂課換到地板教室的空間討論。

杯酒釋「兵權」

當第二次討論的時間來臨,我發現兩個小時異常難熬!我們的主題是討論出什麼才是「理想中的課堂」,卻沒想到帶學生討論也是一門學問,況且討論主題太抽象,沒有規範,大家天馬行空,而我理想中的課堂也與他們相去甚遠,一陣唇槍舌戰。不久後又延續前一天的狀況,學生們喳喳呼呼的提出很多意見。更糟的是,

意見不同的人逐漸形成兩派人馬。他們彼此對立,場面一度失控。

有人很沮喪的說:「乾脆都別上算了!」甚至還有學生哭了起來。

第一年教書的我,也著實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喊卡,請大家回去多想想,我再準備不同的零食來商談,並告訴他們和自己,這樣的討論對我有重要意義。然而,我雖然如此說,心裡卻忐忑不已,很擔心課堂就此解散。如此,我將成為全人學校三年多以來,第八位陣亡的中文老師。

下課後,針對討論的紛亂,我趕緊向嫻熟討論的老師請教,翻一翻關於如何帶討論的方法。

我最後決定更改上一次「什麼才是理想中的課堂」的抽象議題,改以「課堂學習」為核心,列出幾個重點,包括:為何要學中文?趣味要在課程中佔據多少的比重?他們可不可以給崇建一些時間經營課程?大家也可針對想學的部分提出需求,有沒有耐性接受有用但可能需要努力的課程?課堂要如何維持安靜?

大抵依照上述幾個命題順序進行。這一次的狀況出乎我意料的好,不集中在少數人身上發言,也顧及到所有學生的想法,即使平日少言的學生,也講出自己的心聲了。結論出乎我意料:大家都想好好上課,不想浪費父母辛苦繳的學費,也想要有一個安靜的課堂。

我們總共使用了三次課堂,共六小時的時間,才取得共識。最後,學生自訂課堂公約:將維持秩序的權力交由「崇建」負責。我有權將不守公約的學生「請出」教室,上課的同學必須遵守。

放下身段

從此之後的數年,這一班的上課步調進入軌道了,而課堂仍舊保有討論的自由。這一切,都不得不讓我回顧當時六個小時的討論。在討論的初始,我經常受到質疑與挫折,我卻總認為自己的觀點才正確,學生的想法是偏差的,因此產生師生觀念的對立,也造成兩派人馬的對立。但是,當我敞開胸懷,認真聆聽,不執著於對錯,適切點出討論核心,也有一個討論脈絡作為架構時,問題便不如想像中難解決了。因為,在這個過程中,我也被解放了。

自此以後,新秩序被建立,課堂的文化確立了,也比較像我理想中的「開放教育」了。





談文學教育》說故事的人

【作者/李崇建,本文選自寶瓶文化之《移動的學校》】

你們知道我和甘耀明的故事嗎?

哈!大學時代,我靠著打工買了第一台摩托車,寶貝得跟什麼一樣。耀明羨慕死了。

有一次耀明約我去台中市買書,求我騎新買的小黑載他去。不過無論他怎麼低聲下氣,我都不答應。因為怕車子被偷呀!

我和耀明從東海坐公車,再走了幾公里路,逛了一下午,腿都快折斷啦!回來時,又在公車站等了一小時公車,甘耀明忍不住向我抱怨:小氣啦!真不夠朋友!買車是拿來炫耀的喔!……

就在耀明一連串的抱怨聲中,公車終於像老牛一樣放著黑屁,慢吞吞駛來了。因為公車一小時沒來,等車的人早就爆滿,又要硬擠上塞爆的公車,擠得皮都掉了一層,也快要沒地方站了,一雙腿扭曲成ㄑ字形,又痠又累。

耀明又在我耳邊碎碎唸了:騎車出來不就沒事了嗎?搞不懂你……你可真是我的好朋友呀!

為了堵住他嘴巴,我趕緊安撫他:我會好好觀察誰要下車,一定第一時間找一個座位,一定……

話還沒說完,身邊一個穿綠衣服的女中學生,屁股已經從座位上移開了。我眼尖腿快,趕緊拉著還在碎碎唸的耀明,以閃電的速度和她交接,一屁股坐上了溫熱的座椅。我噓了一口氣,雙眼得意的邀功,意思是:怎麼樣?補償你了吧!

這時候,女中的學生說話了,聲音清脆又宏亮:「兩位先生!」

我轉過頭來,只見女學生雙手扠腰,雙眼犀利的瞪著我。她看了好久,一車的乘客也被她的高音吸引了,全車大概有九十九隻眼睛向我們注目著,喔!有一個乘客是獨眼龍。我感受到一股殺氣。

女生義正辭嚴的提高音量:「先生,你怎麼這麼沒公德心!這位置是我讓給阿婆坐的!」

可不嗎?她身邊站著一位蒼老的婆婆,背都彎到膝蓋啦!

「對不起,對不起。」我和耀明趕緊把位子還給人家。

「噓……*&#^%@%^&……嘰哩咕嚕……」乘客都在竊竊私語,目光還對著我們,我想一定不會是好話。

耀明的臉變成死豬肝的顏色,嘴唇在發抖。我看得出來耀明快不行了,趕緊拉了下車鈴,我們兩人抱頭鼠竄下公車。

就在耀明火山即將爆發之際,一輛救命公車出現了。我趕緊揮手攔下,拉著耀明上去之後,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司機說:「少年耶!你們很好命喔!這輛巴士讓你們包了。」

可不是嗎?這輛公車沒有乘客耶!我將雙手敞開,擺個「大」字形。一個人坐兩個位子,得意的炫耀,「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結果換來耀明的兩顆大龍眼。

我們的空車不到半分鐘就追上前一輛公車了,兩輛車並肩停在紅燈前面。我等不及向隔壁公車齜牙咧嘴,卻聽到我們的司機和滿車的司機聊開了……

「啊你怎麼這麼慢,才開到這裡?」

「對呀!客人太多啦!車子塞爆,快不能走了啦!」

聽到這裡,我就開始竊笑了。我偷偷對耀明說:「好險,我們太聰明了,運氣又好,才會搭上這班空車。」

空車的司機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動作,大力拍一下方向盤,「難怪喔!客人被你載光啦!我這輛車只有兩個人而已。」

「是喔……」

「不然這樣啦!我這輛車的兩個人過去你那輛。我把車子掉頭,再開一趟,這樣就不會浪費啦!」

「好啊!你叫那兩個人過來吧!」

不會吧!死都不過去,我們的屁股像黏了強力膠,抗拒到底,抵死不從。

但兩輛公車已經停在路邊了。公車司機轉頭對我們說:「少年耶!不然現在是怎樣?年輕人要懂環保哪!你們過去可以省油省力省空氣污染,還不趕快下去!」

「可是……」我有難言之隱。

「可是什麼!趕快下去啦!」司機大哥不耐煩了,裝出一副要殺人的模樣。

我只好很怯懦的和耀明下車,並且頭也不回的往後走,說什麼也不要回到那輛丟臉的車上。卻聽到滿車的司機站在車門口,「啊你們兩個是在幹什麼!還不趕快上來!全車的人都在等你們兩個人哪!」

我們只好很沒用的回到原先的公車,聽到滿車發出窸窸窣窣的笑聲,還有「噓……*&#^%@%^&……嘰哩咕嚕……」

我想,我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故事說了一半,後半段還有更勁爆的內容,不過班上的學生早已前俯後仰笑翻了。

這當然不是我和耀明的糗事,而是我從網路笑話裡抽取,隨意改編的故事,卻因為添加了他們熟悉的人物,加上寫作課講授如何處理「巧合」的主題,就不會只是笑話了。

當我告知他們不是真實的事件,而是笑話改編時,同學想當然爾的譁然,笑罵聲不斷。這樣的說故事手段,我也常套用在經典小說裡面。從不經意的縫隙進入文學,穿插學生的互動,故事情節隨時可以改變,這時候學生便會從「聽故事的人」搖身一變成「說故事的人」而不自知。

當孩子們專注聆聽故事的時候,也就擁有了說故事的能力。

我最討厭作文了

阿Q剛轉來全人的時候,遇到作文課便用手支著臉頰,臉上寫滿苦、愁、惱。問他,阿Q總是說:「不知道要寫什麼!」Q媽說,阿Q已經好幾年寫不出作文了。

但是阿Q聽故事時很專注,笑得很靦腆。有時插嘴進入故事,很有想像力。雖然初期阿Q會在意是否答對,不過後來發現沒有標準答案,發言也就比較放得開了。

不只阿Q有這種情況,很多小朋友剛來時也是如此。視作文如畏途,或草草交一篇標準的流水帳了事。

孩子們明明有豐富的想像力啊!

發明相對論的科學家愛因斯坦說:「想像力比知識重要。」

因為想像力是創造的源頭。孩子們最不乏天馬行空的想像,但很多孩子的創意卻被「套」住了。常聽孩子們說:「呃……我不會寫作文。」或是:「我討厭作文。」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二○○一年三月「聯合晚報」家庭版刊出一則短文:「媽媽向來鼓勵小三的女兒寫作文不要參考範本,盡量把自己的感覺寫出來。某日,女兒作文得了高分(九十幾分),很高興拿給媽媽看。媽媽發現很像範本文章,問女兒後,發現老師教作文的方式,就是在黑板上抄一遍範文,要孩子們只要替換名詞就好。媽媽鼓勵孩子還是應該寫自己真正的感覺,孩子照自己的意思寫了,但不僅分數降低(八十幾分),文詞還被老師塗改。孩子問媽媽:如果我繼續照自己的意思寫,萬一分數不及格,怎麼辦?」

這個例子,我在很多朋友的孩子身上驗證過,甚至作文班也是這樣。孩子的創意被範本給剝奪了,當孩子失去範本以後呢?創作如果有標準答案,創作便只是作業,而少了很多創意了。

全人是個體制外學校,既無體制可套,也就沒有正式的範本可依循。阿Q故事聽得多,在沒有壓力的狀況下,和很多孩子一樣,也在作文簿裡說起了故事。

他說了第一個故事:


我家的倉鼠去世了,我很難過。想將他的名字找出來紀念,可是我找辭典找不到倉鼠的名字。很奇怪。我去問別人,別人說不可能,別人找呀找,怎麼找不到。一看,字變成一個空白。有一位很奇怪的人跟我說你一定找不到,哈哈哈大笑,我想她到底是誰?

我去很多地方問。有一個說了你去找心靈學的人問問看。然後我就去了,就問為什麼辭典裡的字不見了?那人說了,你不會想一想啊,我就說想一想為什麼?她說了:「好!我問你喔!動物去世,字不見是一定的,因為你家動物的名字不是雕到你的心靈嗎?」

……


當阿Q寫了第一篇作文,Q媽說自己看了都流下淚來。這不僅是阿Q多年來的第一篇創作,更因為文章讓她感動。

阿Q的文字生澀,多處語句需要商榷。但卻是他足以茁壯,長成自己語言風格的沃土。因此先不以正確的句構批改,反而在字裡行間和他共同說故事,他的語言會漸漸趨近成熟,因為閱讀會讓孩子自動學習這部分,我以為這是開放式教育的一個特色。

阿Q並非特例,因為他們班上十之八九都變成說故事高手,那一學期,班上每個孩子平均超過五千字的作文,寫得不亦樂乎。尤其才四年級的之芃更是從記流水帳,搖身一變為語言迷人,敘述極有魅力的說書人。一回,《遠見》雜誌來訪,刊登之芃成熟又風格化的語言,記者訝異於她文字的能力如何而來?

阿Q也是如此,不久還以一千五百字的散文,得了校內文學獎首獎。Q媽問:「全人怎麼教的?竟讓阿Q變了一個人?」

嚴格說來,全人什麼都沒教,只是把創造力還給他們而已。全人的環境適合他們創造自己的故事。


老師的暗示

當孩子們寫不出作文時,創造力被埋沒在最內裡。孩子們總是說:「自己寫得不好。」所以舉筆維艱,寸字難行。

他們何以認為自己寫得不好?

我來學校的第一年,老鬍子拿了一篇摺得皺巴巴的作文給我看,問我意見。文章寫得文字濃稠而有創意,我直言以對。

老鬍子雙手一拍,連連點頭說:「嗯!嗯!嗯!我也這樣覺得,但是老師說他寫得狗屁不通。他氣得丟進垃圾桶,不想再寫了。我撿起來,留到現在,你跟他說說去。」

其實這一篇文章的文字邏輯並不怎麼通順,但這對於經常閱讀的學生而言,不是問題。若不從這個觀點去看,語言確實是生猛有創意。

此後,這個學生有一陣子寫了不少文章,甚至獲得社會性文學獎項。

從此可見,教師的意見,的確起了關鍵性的作用。然而,什麼是好作文?

熟悉文學獎評審的人都知道,每次得獎作品大多是妥協的結果。專業的評審意見也經常南轅北轍,彼此不認同。那什麼是好作文?好作文有可供模擬的範本嗎?即使有,值得使用嗎?這個問題便值得深思了:我們要的是開啟孩子的創意?書寫的興趣?還是要他們寫出標準的範本?

面對孩子的作文,大人們給的批評常會被視為否定,孩子剛萌芽的創作也就矮了一截。

但從另一面來說,大人如何面對所謂的「經典」作品呢?例如課本選文、世界名著、得獎文章。通常一味找出「經典」的價值與優點,貼現在文本裡面指涉,因為大家、專家都說讚,自然也要跟著說好,如此便缺乏辯證了。孩子們會因此找尋「某一種」既定的美學觀、思想,而非自身欣賞與內省的價值。看起來,這兩個看待作品的方式,應該顛倒過來,逆向操作才是。

因為老師所說的好與不好的觀點,會留在學生的心中。

有一次,一位孩子總寫不出文章。不過當我在課堂講了一個〈暗示〉的故事(見本書七十三頁),這個孩子登時哭泣了。她說,長久以來,她認為自己寫不出一篇好作文。因為自從沒有範本之後,她寫的文章就沒被肯定過。

這是誰給予的暗示呢?老師們也不想留給孩子負面的暗示。

那麼,讓我們說故事吧!讓我們互相參與到彼此的故事裡去。

話說回來,我和耀明的公車故事,其實是真的。因為那篇網路笑話,最初便是由我張貼出來。這麼糗的事,當然只能當成笑話或故事說說囉!





談文學教育》白先勇與藤井樹 2006/03/05

【作者/李崇建,本文選自寶瓶文化之《移動的學校》】

很多教書的朋友告訴我:現在的世代變了,學生不愛唸書。就算唸,也是讀一些沒有營養的網路、愛情小說。對於真正的文學,他們多半不願意碰觸,甚至連看都不看,就說那些書很無聊。這是很多認真教書,且熱愛閱讀的老師共同憂心的原因。

的確是這樣,世代變遷,新世代喜好的口味和我們有一段距離。暢銷排行榜上,網路文學、愛情小說是最大宗。然而什麼是真正的文學?朋友一口氣唸了十幾個,白先勇、黃春明、陳映真……並且搖搖頭,感嘆文學消殞,學生距離文學越來越遙遠了。

我倒是很樂觀,若以此觀察,年輕人仍舊在閱讀。尤其在資訊爆炸,各種傳媒、遊戲充斥,文字介面已經被窄化的年代,學生還願意閱讀書籍。我認為這是可喜的現象,只是他們閱讀的品味和我們不一樣了。


各持己見

我問朋友:「那些沒有營養的網路、愛情小說,你看過幾本?」朋友理直氣壯的回答:「那些書我怎麼會去看!」

我好奇的是,如果沒看過,朋友怎麼評斷那些書沒有營養?這就頗堪玩味了,這情況不就和學生看待純文學如出一轍?對於真正的文學,他們都不願意碰,甚至連看都不看,就說那些書很無聊。

彼此的想法沒交集,場面最後變成:老師拚命推介米蘭昆德拉、白先勇、黃春明。學生拚命看九把刀、藤井樹、席絹、痞子蔡。兩造各執一詞,沒有對話的可能,情況當然不可能改善。

美國知名的教育心理學家霍華‧卡德納(Howard Gardner)在《學習的紀律》一書中寫道:「羅馬人說:『關於品味,沒有什麼好爭論的。』另外還要補充一點:我們永遠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認為有些東西是美的。教育工作者的職責在於,讓大家注意值得學習的作品,並且盡量用詳盡而實際的方式,為學生解釋藝術家的成就是如何造就的。」他接著闡釋:「經過嘗試了解的努力之後,就可以再回到喜歡、無所謂或甚至厭惡的本能判斷。每個人當然都有個人偏好。就我個人而言,我實在無法勉強自己喜歡某些藝術家的作品,儘管我曾經努力,試圖進入他們的藝術世界;有些藝術家的作品越來越深得我心,有些則越來越疏遠。然而有一條不變的通則:為進入藝術殿堂所花下的時間與心力,終將獲得回饋。即使到頭來發現自己並不喜歡某件作品,還是可以欣賞其中的藝術技巧,並了解為什麼別人認為該作品具備高超的藝術價值與美感。」

上述一段引文,我有兩個關注的點:作為教育工作者的老師,如何讓學生注意值得學習的作品?如果學生的通俗文學也算是藝術,我們去了解這些作品,是否也會如霍華‧卡德納所言:為進入藝術殿堂所花下的時間與心力,終將獲得回饋。


理解是開端

我在全人任教時觀察到學生閱讀的素養很兩極。

學校有一批老師大量閱讀經典,學生在耳濡目染之下,也看了很多書,甚至組織讀書會,討論中西方文學與思想典籍。一個學期下來,自動自發讀了十幾本經典,可見教師身教的影響力很大。因此,學校也規劃中西文學經典必讀一百本,鼓勵學生閱讀,共同討論。曾經有一次,我和所有中文班學生約好討論作品。一個學期下來,我閱讀了三十幾本中西小說,頗為過癮。討論時,每個學生各有見解,都是相當愉快的經驗。

但是,也有學生只讀網路與羅曼史小說,對於其他文學作品甚少翻閱,問其原因,答案千篇一律,「無聊!」「讀不下去!」

他們不讀我心目中的經典,我只好來閱讀他們傾心的文學。幾本網路小說與羅曼史唸下來,發覺通俗小說自有吸引人的模式。那些模式在我閱讀的經典文學裡也有,只是情節與語言沒這麼深刻,思想的表達比較不婉轉。但感情直接,容易讓開始接觸文字的人產生共鳴。

我問自己,能寫出像樣的羅曼史嗎?我於是和朋友合作書寫,還出版了。興奮的拿給學生看,學生爭著閱讀,卻坦承以對:「不夠好看!」不過雖然如此,因為我參與他們的閱讀品味,使得我和學生之間有了對話的可能。


從通俗過渡到經典

他們和我討論幾部受歡迎的通俗作品,說到感動處,讚嘆不已。在對談的過程中,學生無形中被肯定了看書的感受與想法,亦即肯定他們閱讀的價值。當我們站在同等的位置看待這些小說,而不是高高在上,去鄙視他們的品味。學生看待經典的態度,和我們看待通俗文學的態度有了某種一致性。

我發現,古典文學中也有類似大眾文學的情節,像唐傳奇的《李娃傳》、《鶯鶯傳》、湯顯祖的戲劇《牡丹亭》,都是言情小說裡常見的題材,於是我在上課時當成教材,引介他們看這些作品。此外,大眾文學也喜歡融合古典詩詞,例如李之儀的詞〈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常被嵌入,讓愛情小說有了畫龍點睛的妙用。我發現此點後,將這些詩詞當成教材上課,再配上一些故事,連結羅曼史與網路小說,結果學生很喜歡。

這些詩詞題材以及情節,在很多純文學中也有,例如張愛玲與蕭麗紅的小說,其故事也很適合學生的口味。藉此,學生有機會橫跨到我心目中的文學區塊。而我發現他們對這些文學作品並不那麼全然排斥,甚至私底下會討論。

我記得七年前,歌手伍佰當紅,有一首抒情搖滾「挪威的森林」膾炙人口,學生也會琅琅上口。我於是取來當作現代詩押韻、意象的探索,學生覺得很新奇。我問學生:「誰知道伍佰這首歌詞是如何創作出來的?」我很訝異沒人知道。當我公布答案:有一次,伍佰看了村上春樹所寫的《挪威的森林》,看完後大受感動,因而寫了這首歌。之後,我稍稍介紹了這部小說的情節,並說明這是村上在希臘一邊聽著Beatles的「挪威的森林」,一邊寫作完成的書。其中有一些學生非常驚訝,找到了這本書一口氣看完,並帶著奇異的語氣告訴我:「崇建!我發現村上春樹模仿我們的網路小說!好像喔!」我也不禁莞爾:「所以其實村上才是台灣網路小說的祖師爺吧!

後來,我甚至使用當紅偶像歌手周杰倫的歌「上海1943」,讓他們循著歌的節奏擬作新詩,學生也都有很好的反應。

從流行文化連接到中文教學,學生更容易理解與掌握學習的目標。我因此思索:古代的中國,「小說」一詞的由來,便是一個貶抑詞,有別於「大道」。小說原本也是被傳統文人看不起的,尤其戰國時小說家「不入流」,可見一斑,以致中國的小說發展比較緩慢。

如果只是批判,沒有參與,除了沒說服力之外,增加的只是知識分子傲慢的態度,以及代溝而已。我們誰也不敢保證,今天流行的某部網路小說與羅曼史,不會在後世成為經典。

這個經驗給我很大的啟示,如何運用學生身上的資源,讓學習變成共同分享、共同討論,而不是對立。最重要的是,一旦老師先放下成見,教學的空間會更寬闊。這也算是我投入時間與心力,進入孩子們所謂的「藝術殿堂」,所得到的回饋吧!




談文學教育》如何解「套」?2006/03/04 【作者/李崇建,本文選自寶瓶文化之《移動的學校》】

小編註:《移動的學校》一書作者李崇建曾任體制外中學教師七年,將教師對教育本質的省思,真實的以文字呈現。UDN校園博覽會即起節錄本書有關文學教育的三篇文章,分四日刊出,歡迎各位讀者一起來思考、討論。

除了補習、考試,教育有沒有其他可能?
除了委屈、憤怒,孩子有沒有其他的成長路?
如果我們曾在茫然與淚水中長大,我們能不能別讓孩子走相同的路?

正文開始:如何解「套」?

二○○二年夏季,我到一般中學參加中文科教學討論,有一件事讓我思索良久。

會議中,有人聊到該年大學聯考中文試題的爭議,題目大致如下:請問,下列何者為田園散文作家?A琦君B張秀亞C簡媜D林文月。(各位對文學有興趣者,不妨試著作答,答案公布於文末。)

聯招會答案公布之後,招來爭議,大概是關於田園散文如何界定的問題。又如何歸類田園散文?如果從某種角度看,四個人都經營過一些田園素材。最終聯招會決定,該題全部給分。

當時與會的一位老師告訴我們,這一題他的學生都答對「標準答案」,因為課本上的作者欄有答案。

我很好奇,便詢問:「這些學生都讀過她們的作品嗎?」這位老師回答:「當然都讀過。」


套裝知識的問題

這位老師的學生,既能答對標準答案,又能領略文學作品,自是美事一樁。日後當這些學生閱讀寬廣、深刻之後,便有機會跳脫標準答案,發展自己的文學觀念,而不只是被既定的名詞給綁縛。

回到這個命題,最後雖然通通給分,但是卻突顯出一個教育課題:我們在文學課程中訓練的學生,是一個會背誦標準答案的考生?還是真正領略各家文章,深刻感受文學美學的人?

我經常在演講的時候,問在場的大學生、成人,甚至師院的未來教師,關於文學作品,他們有多少認識?答案頗出我意料。很多人可能知道台灣的鄉土小說家,有王禛和、黃春明,可是並沒看過王禛和的作品,包括《嫁妝一牛車》、《美人圖》、《玫瑰玫瑰我愛你》;至於黃春明,除了課本選讀的〈魚〉一文之外,鮮少有人讀過《青番公的故事》、《鑼》。還有,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高行健在二○○○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是讀過《靈山》或《一個人的聖經》的人,少之又少。

或許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觀點,大膽作一個假設,從市面上目前純文學書籍,頂多一兩千本銷售量的情況,便可知道一些端倪;還是現在人都不買書,轉而在圖書館借閱了?或者,我們的文學教育,有沒有可能只是將經典束之高閣,僅是背誦一些扁平的套裝概念,而忽略了真正的文學之美?


文學不等於考試

會議最後,我們聊到體制內與體制外的校規,而談及如何看待犯錯與處罰的命題。我想起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一書,想和那位老師分享與討論一些心得。但那位老師表示自己是中文系,對外國文學不熟悉,且杜氏的書太厚,一直無暇閱讀,我們的話題因此打住,不過卻引發我的調皮,向那位老師開一個小玩笑。我好奇甫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華人高行健的書也宛如磚頭厚重,不知他是否讀過?他笑笑,果真也是無暇閱讀。

我不是考這位老師的閱讀量,而是想考文學常識,諸如:杜斯妥也夫斯基是「什麼主義」的作家?這位老師倒是不假思索的回答我:「寫實主義。」我又問:「高行健呢?」老師很得意的說:「他自稱沒有主義,也可歸類為現代主義。」

這位老師答對了,一百分。

接下來我無話可說,老師顯然也是深受套裝知識薰陶過的。他並未讀過杜斯妥也夫斯基與高行健,我只是好奇,如果他沒有閱讀,怎麼知道這些書真的是「什麼主義」?雖然知道文學的套裝常識也不是什麼壞事,但總讓我悵然。如果大家都將文學當作公式來背,文學僅徒具標誌,又有何深刻可言?又如何能參與其中的美感,更遑論其中的思想性了。

也因此,在全人的閱讀與討論比重較多。學校開列了文學百本必讀,老師自然也不能錯過。而在自己教書的過程中,如何為套裝知識解「套」?如何讓學生多經驗文學之美,也成為我教學上的重要課題。

附註:

公布答案,你答對了嗎?——A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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