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現在要我說出,心目中知識份子的典範是誰?那麼,我的回答必定是《從黎明到衰頹》一書的作者:巴森(Jacques Barzun)。
當我打開這本書,一從頭讀起,就忍不住想要繼續閱讀下去,直到終卷,都還不能罷手,絲毫不會因為它內容的深厚,感到厭倦,或者是疲乏。余英時在《從黎明到衰頹》的推薦序中,便是如此介紹這一本深入淺出,大可以雅俗共賞的鉅著:「這不是一本普通的史書,更不是教科書,而是一位九十三歲高齡的博雅老人一生讀書和反思的最後結晶,他面對著西方文化價值受到全面質疑的今天,提出了他個人的觀察。」而「我推薦它是因為它可以讓我們窺測西方人文修養深厚的學人究竟是像什麼樣子。」
因此在《黎明與衰頹》之中,沒有艱澀難懂的後現代理論,也沒有漫天飛舞的古怪術語,它向我們直率而熱情的展現出一種獨到的文明詮釋,而巴森時而運用譬喻,時而運用象徵,甚至還借用偵探推理小說的手法,故布懸疑。全書通讀下來,不僅洋溢著詩一般的簡潔有力,而且又充滿了敘事上引人入勝的趣味。它彷彿是在讀者的面前,攤開來一大片燦爛的織錦,而巴森則是手握著放大鏡,在前方帶領讀者,一同進入這片織錦的紋路,找到交織在其中的針法、風格,線條的構成,以及美的神秘形式的所在。
譬如巴森以「『藝術家』誕生了」來看十六世紀的新與變;以「大百科世紀」來解讀十八世紀精神上的豐盈;以「物御人」來說明十九世紀科學和資本主義高度發展後,受到達爾文「演化論」和馬克思「唯物論」所影響,而產生的「物驅役人」的現象。至於,我們所切身經歷的二十世紀西方文明,巴森則是作出了最為悲觀的詮釋:這是一個「藝術家做先知、扮弄臣」的年代,俗人或俗物四處充斥,而愚昧的中產階級經過大戰的洗禮,也搖身一變,已煉成了「二十世紀中晚期的溫順消費者」。因此,巴森總結道:二十世紀是一個「常民生活與常民時代」,教育失敗,語言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誤用,而似乎除了臃腫、矯情、虛偽、暴露、享樂與衰頹之外,這個時代,竟別無所有。
在全書末尾,巴森還模仿小說的筆法,借用一篇匿名作者的狂想曲,來作為全書的結論。在這一篇讓人不禁聯想起魯迅〈狂人日記〉的狂想曲當中,充滿了末世的慨嘆與哀音,而最後一段曖昧的、似是而非的、正言若反的,並且揉雜了希望與毀滅矛盾兩極的寓言體結尾,看似一則戲言,但卻是含意深沈。這其實正寄寓了巴森對於這個衰頹黑暗的年代,所期盼的一絲絲微弱曙光;同時也流露出他之所以要在九十多歲的高齡,仍然辛苦提筆為文,寫下這一本五百年西方文明史鉅著的原因。在此,頗值得將它的全段摘錄,以見巴森那靈活、獨特而且一語多義的筆法:「一段時間之後,算來約有一世紀長,西方心靈又受到枯萎病的打擊——此即倦膩。病勢發作之猛,以致這些娛樂過度的人們,在少數上層的男女率領之下,起來要求改革。最後終以常見的手段強加施行,亦即不斷重複同一個想法理念。這些極端份子已經開始研讀被遺忘的古老文本,包括文字與照片,他們認為這些文字所記錄的生活顯然豐富完整多了。遂呼籲大家以新鮮的眼光,打量仍在四處閒置的遺物;他們重新打開一批批作品、藝術——長久以來,這些玩意兒都看來如此沈悶乏味,早就沒有人想要接近。他們開始區別其中的不同風格、辨別出現的年代——簡言之,他們發現了一個『過去』,並用它創造出一個現在,反而因此為我們這個新興的(或許應該說:復興的)文化奠下根基。它使有才氣的年輕人興奮再起、熱情重燃,不住地讚嘆道:啊,能活著是多麼快樂。」
或許,在一個已經習慣了後現代思維的讀者眼中,巴森的敘述方式似乎太過菁英,也太過獨斷、獨裁。然而,我卻覺得這本鉅著的出版,才正是對於當前知識份子的一記警鐘。正當大夥兒陶陶然,把知識當成一種時尚展演,以攻擊、破壞、解構、歪讀、戲耍、賣弄為樂事時,語言早就已經失去了它最初誕生時的旨意,也早就已經失去了它所負載的可貴的神聖性。因而當前所謂知識份子的墮落與庸俗,浮淺與自大,以撒謊為己任的本事,恐怕在歷史上是一種前所未見、足以令人嘖嘖稱奇的怪異現象。但荒謬的是,置身其中的我們,卻往往還渾然不覺。
巴森在論述二十世紀後半的〈常民生活與常民時代〉中,便不無悵然的說道:「走筆至此,不免想起一事:在那個常民氣息的最高潮期——二十世紀的下半時期,很難找到一位智識世界的人物,可以與先前曾經一一指名的前代人物並列。」確然,甚至在當代,我們也幾乎找不到一位如同巴森一般,精通音樂、文學、繪畫、當代思潮、歷史、社會、科學的全方位的博學鴻儒了。如今,每個人都被困鎖在學科的分類小格之中,以井觀天,而這不也正是文明的衰頹之兆嗎?
因此,巴森透過論述五百年的歷史,卻旨在反襯當前文明的困境,而字裡行間,也屢屢流露出一個知識份子的憂心忡忡。經濟蕭條,戰爭陰影,恐怖攻擊,二十世紀「滿目瘡痍、肢體殘破的慘狀,在腦海中久久不能隱去」。巴森十分贊同史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史觀,而論起文明的衰頹,他也不免要作出如下的安慰自嘲:「如果這就是西方文明的親手所為,西方文明之終,就不但確鑿,也沒什麼好可惜的。一些心頭未被藝術之愛佔據、亦非滿心只想找樂子的憂思之人,此時便預測再來一場大戰,就是最後的末世哈米吉多頓大戰了。」
http://blog.chinatimes.com/haoyh1021/archive/2006/02/25/42679.html
- Feb 25 Sat 2006 20:38
當代文明的輓歌:「從黎明到衰頹」 郝譽翔 中時部落格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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