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在報社門口攔了一輛計程車。上車後不久,司機問我:

「妳在中國時報上班喔?」

「嗯,是啊。」我答。

「妳一個月賺有五、六萬塊嗎?」啊?問這樣?太「白目」了吧?但不搭腔也怪,我只好隨便咕噥一句:

「加減賺啦!有飯吃就好!」聽他一口「台灣國語」,我乾脆用台語說。

不料,這下把他的話匣子打開了,他劈哩啪拉從擔心讀編採科的女兒找不到工作,講到他兒子娶那媳婦「無啥效」,結婚沒多久就連生兩子,請保母也不划算,所以只好窩在家裡帶小孩。

「教育下一代很重要啊,怎麼說『無啥效』?」這種話不中聽,我不得不多嘴兩句。

「教育?無錢是要跟人講啥米教育?無錢就行無路啦!」

是這樣的嗎?本來想再說說,但那司機滔滔不絕,沒半點願意傾聽別人的意思,所以我只好閉嘴嗯嗯啊啊,直到下車。

曾幾何時,「家」變成一個埋伏致命危險的地方?

可歎!這位司機說的,不過是時下多數人的想法。如果說:「人不是生來作賺錢機器的,一個人的價值絕不能用賺多少來衡量,錢夠用就好,人生有太多太多比賺錢更重要的事。」那肯定會遭來譏諷:「那是吃飽太閒的人在說的啦!如果窮到顧著拚腹肚,就不會講那些五四三。」

說起窮,我真覺得,比起父祖輩為扶養兒女不惜作牛作馬、忍飢受凍,今日我們這輩台灣人,真夠格喊窮的,其實不多。恕我說一句,今日之「窮」不少是因大環境奢侈,人們錯誤崇尚、不當追求而來;換句話,逼人淪為「窮鬼」的,其實是腫脹變形的慾望。

近年每有父母殘虐、拋棄孩子,或攜子服毒、燒炭的新聞,大家要不立刻怪罪「政府沒搞好經濟」、「催租討債者冷血」,就是指控「社會福利網破漏無力」。這種新聞讓老百姓非常難受,為了繼續生活下去,不得不練習儘量冷淡以對,最後乾脆避免關心。於是,「有識之士」又說,台灣「越來越麻木」了。

我不是呼籲新聞界不要再報這種新聞,只是我一直看不出來媒體處理這類新聞的「中心思想」是什麼?「終極關懷」何在?難道這樣的新聞能只從所謂「話題」、「賣點」的角度來搶鮮快炒?死幾人、怎麼死的、遺書或親友鄰居說的尋死原因,差不多這幾件「重點」打包打包,一條新聞就「完成」了?這樣的資訊對大眾有何意義?

這樣的新聞對我來說,最恐怖的不是那種淒厲畫面、或人倫悲劇,而是因此冷不防驚覺到:曾幾何時,「家」變成一個埋伏致命危險的地方?

近年各縣市都流行積極在馬路巷弄架設監視器,然而,那保護不了在家喊救命的人,甚至,可能那人還不知該喊救命,就被推落死亡蔭谷了。如果越來越多台灣人覺得「回家」不再等於放心、安全、幸福,那麼不管法律警政如何高明,政治經濟如何昌盛,我都不相信台灣會是一個能真正讓人放心、安全、幸福的地方。

為什麼明明有越來越多媽媽們放棄了呢?

我曾在台北市一小學當了七年晨間說故事義工,發現平均每班有超過一半的小孩沒與父母同住,多是寄住祖父母家、父母離婚,或有一方出國工作。當時有位四年級的男孩只與讀國一的哥哥同住,爸爸不知去向,媽媽做直銷,也常不見人影。那孩子一放學就去速食店吃東西寫功課,因哥哥還沒回家,他不敢一人待在家裡。慢慢地,我才知道,像他這樣接近「無家可歸」的孩子有一大群。

聽說,目前每九個台灣新生兒中,就有一個是外籍媽媽所生,有外籍媽媽的家庭和孩子,面臨的又是另外的困難。如今光是「先來後到」間的鬥爭,就大耗台灣人民元氣了,想到我們很快必須面對更複雜、嚴峻的族群融合問題,真令人憂心忡忡!該做的事那麼多,怎麼一年到頭忙選舉的「大人們」好像都不急?為政者若不能同時用最嚴肅的態度、俯身體察今日台灣家庭普遍面臨的問題,那麼,我擔心其它堂皇的建設,終究不過是空洞徒勞。

社會的基礎是家,而家的基礎是媽媽,如果連媽媽都放棄,那麼家容易就散了,社會也亂了。所以,媽媽是社會安全的底線,我們該致力「搶救社會安全底線」。我一直以為媽媽是天職,愛孩子是媽媽的天性,但為什麼明明有越來越多媽媽們放棄了呢?

也許前面那位司機已給了部分答案。媽媽越來越沒「家庭地位」了,連帶地「社會身分」也沒有,我們的家庭、社會已經變得讓一個女人沒法安心當媽媽了。

有位學識才幹俱佳的朋友曾對我說:「還是有事業比較好,像我,沒職銜就像沒身分。雖然把家照顧得好好的,但老同學們看到我,大多一臉惋惜,好像我這幾年都在偷懶吃閒飯。」她很感慨「得跟別人伸手要錢」,畢竟「不能自在」。

日前讀作家周芬伶小姐寫一篇<才女與嫌妻>,裡面提到:「------比較聰明的是乾脆不生小孩,最聰明的不結婚,如果想在學術上有較優的表現。------我在懷孕坐月子時期,喜歡看美美的圖片,不喜讀艱深的文章,退化到跟幼兒同步,結婚十一年,只寫了兩本散文集,三本兒童小說,一兩篇論文。逃離之後,七年寫了兩本磚塊厚的論文集,三本小說,三本散文集,一本口述歷史------也許一個女學者,不但要有自己的屋子,也要有自己的孤島,逃離母性與妻性與社會化的呼喚。」

雖然我從沒當過全職媽媽(不是不願,而是不得己,這在<總編輯交接典禮>一文中已約略提及),但我能體會全職媽媽的心情;再說,我也滿習慣一個人我行我素過日子;為「忠於媽媽職責」,也多次放下在其它方面「積極進取」的機會。但儘管如此,對以上兩款感嘆,我仍覺得哪裡不對勁。

人類已走到一個飢渴「照顧」的「母愛貧乏」時代?

如果按現在流行的有用論與幸福說,那麼我們媽媽祖母那一輩為家庭奉獻一生的女人,難道大多是「無用」的?這一輩所謂解脫了「母性與妻性」制約的女人,真的比較幸福了嗎?或者,根本也沒什麼道理可說,不過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潮來浪往,風水輪流轉?

不過,現代媽媽的壓力倒真是大!學校及社會環境都比從前更讓媽媽操心;全職的媽媽有「自我肯定」上的難題,不像從前「天下的媽媽」大多是「一樣的」;要上班的媽媽則是公私兩頭奔波,身心都備受考驗。在這種情況下,萬一丈夫不能用心合作經營家庭,現代女子可不吃油麻菜籽、委屈求全那一套,衝突一起,往往很快就鬧到決裂。又逢近年景氣不好,越來越多媽媽因丈夫失業或落跑,不得不咬牙苦撐全家生計重擔。有些男人常以面子為藉口逃避現實,但我看到許多媽媽為了孩子,甘願犧牲自己,無怨無悔。在我眼中,她們不只是媽媽,她們是舉起世界希望的天使。

今年一月,這個世界先後產生兩位女總統。現年五十四歲走社會主義路線的蜜雪兒.巴奇利,成為智利首位女總統,也是南美有史以來第二位女性國家領導人;有「賴比瑞亞鐵娘子」之稱的姜森.瑟立芙,成為非洲第一位女國家元首。有意思的是,蜜雪兒.巴奇利的競選口號是「我會照顧你!」;賴比瑞亞的選民也說:「姜森.瑟立芙是我們的媽,她會照顧我們。」

是不是人類已走到一個飢渴「照顧」的「母愛貧乏」時代?當人類的生命經驗中,不再有可以信賴的媽媽,人間還會是從前的人間嗎?童年的悲傷會入骨,童年的仇恨更可能嗑血吃人。優質的教育模式、先進的兒福政策、嚴密的兒童保護法,這些都不錯,但孩子也許更需要一個懷抱信心的媽媽吧?

多年前,我曾採訪巴哈伊教,關於該教種種歷史文化儀軌,我都記不清了,但對其中一條教義,倒是至今難忘。那就是,巴哈伊教認定媽媽是每個人一生的第一位教師,所以指示教友,如果家貧只能供養一個孩子上學受教育,那就要把機會優先給女孩,因為女孩是未來的媽媽。我實在欣賞這種理念啊!(喔喔,不好,得罪袞袞諸「公」了?)

因為有媽媽無盡的疼惜在心裡,我們再窮困都不敢妄自菲薄,如今換我們來把這份力量傳給孩子;而如果媽媽曾讓我們受傷,那麼就讓傷害止於我們,別讓孩子的生命再度消耗於一樣的掙扎痛苦。本文無意討論女人該不該結婚、生小孩,塵世多苦難,人生往往身不由己,但既然已當了媽媽,無論如何,千萬不要放棄孩子吧!

雖然這年頭媽媽的工作非常「沒行情」,但我還是深信母職是上天交托的「聖使命」,願為天下媽媽拍手打氣

http://blog.chinatimes.com/xletter/archive/2006/02/24/4251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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